李商隐《锦瑟》鉴赏、赏析和解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
李商隐《贾生》原文及赏析
李商隐《贾生》原文及赏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公元前175年的某个黄
2023-01-05
李商隐《锦瑟》鉴赏、赏析和解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
李商隐《锦瑟》鉴赏、赏析和解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艺术世界是令人震颤的。在这个世界中,理性的屏障土崩瓦解,思维恢复了它原初的绚丽色彩,主体和客体的界限不再象哲学世界中那么森严分明,人也不再屈服任何束缚与权威,无论是异化了的理性还是威严的上帝,甚至不必再屈从于自己。望帝春心,人鸟相融;庄生晓梦,物我同一。在心灵的呼唤中,人跃上了自己生命的顶峰来重新审视自己。这就是审美,这就是境界。在这如醉如痴的审美境界中,诗人展示了他那五十年梦幻般的年华、梦幻般的追求与梦幻般的怅惘。
《锦瑟》是中国诗歌史上争论最大、解人最多的诗,从它问世二百一十年后北宋刘攽的 《中山诗话》第一次论述开始,宋、明期间笺释和论述它的,就有二十五家之多;清初至“五四”三百年间,对《锦瑟》笺解的,达到六十多家;在现代的唐诗研究中,《锦瑟》 更成为热门。其内容众说不一,纷歧繁复,归纳起来,有“恋情说”、“咏瑟说”、“悼亡说”、“自伤说”、“诗序说”、“咏史说”、“寄托令狐说”、“听瑟曲说”、“游历名区说”、“难解说”、“法家人物共同遭遇必然结局说”、“怀念永贞革新人物遭宪宗镇压说”等十几种。一首诗竟然能生出如许之说,可谓诗史上的奇观。它已不限于 《锦瑟》 诗本身,而是结合李商隐的作品和身世以及唐代社会背景,涉及了文学、美学、史学等各个方面,已远远超出了一个诗人和一首作品的狭小范围。实际上,尽管诸说纷呈,几近迷境,但按着《锦瑟》所披露的感情线索,面对它所使用的具体意象以及它所能给予读者的感受与联想来作一番分析与感悟,是不难认清它庐山真面目的。
诗题“锦瑟”是用起句的头二个字,这也是义山诗中常见的一种现象。如 《为有》、《一片》、《碧城》、《人欲》、《龙池》、《相思》、《流莺》、《残花》、《昨日》 等,都是采取的这种形式。“锦瑟”是一种珍美的弦乐器,《周礼·乐器图》 说:“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曰锦瑟。”“五十弦”,据各书所载瑟有五弦、十五弦、二十三弦、三十五弦、五十弦,大抵以二十五弦居多。《史记·封禅书》 载:“太帝使秦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这五十弦的锦瑟是乐器中的极悲苦者。瑟在诗中出现,最早是屈原的《远游》: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这是他假想南游之乐,气氛是欢快的。自 《史记》 载“悲,帝禁不止”后,诗歌中的瑟便大都染上了悲剧色彩。这在唐代诗歌中可找到明显的佐证:“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裙何处觅王门。” (杜甫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破瑟悲秋已减弦,湘灵沉怨不知年。” (李益 《古瑟怨》) “湘女怨弦愁不禁,鄂君香被梦难穷。” (王初《自和书秋》)在李商隐诗中,则表现得更为明显:“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房中曲》)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银河吹笙》)珍美之瑟而发出悲苦之音,为何而悲?谁致其悲?悲苦为谁?这些,诗人的感觉是茫然的,即“无端”的。“无端”,犹言“没来由”、“无缘无故”,在这里是一个虚词,但这个虚词却关合联接了 “锦瑟”的珍美与 “五十弦” 的悲苦,定下了全句的悲慨之调,看似虚词痴语,实则蕴含了难以言说的苦衷,开篇便为全诗笼上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剧气氛。于是乎,那珍贵美丽的锦瑟命中注定从此便负上了五十弦繁重、凄怨、萧瑟的悲苦,正如李商隐心灵的窈眇幽微、执着深美,一生却偏要遭遇生活的不幸和负担沉重的哀伤。这些,都是同样“无端”的命运安排的悲剧。锦瑟“无端”,人生也“无端”,无端的锦瑟犹如无端的人生。睹物生情,自然使人“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弦一柱”可看作是锦瑟的一音一节。一弦一柱的悲怨瑟声,自然要触动身世之感,而身世之感也尽付瑟声中了。如果说第一句的 “五十弦”为某种禀赋珍美而负担沉重凄怨的生命之象征的话,那么这第二句的 “一弦一柱”就是此一生命在整个人生之旅中所弹奏出的每一个乐音,而这每一个乐音所象征的则又是生命中的每一点前尘和每一片旧梦。前尘旧梦,往事如烟,诉诸瑟之繁弦,便化作了对流逝不返的“华年”的追思与留恋。拂不去的锦瑟之音,剪不断的华年之思,“锦瑟”与 “华年”在这里为诗人结成了思考与追忆的必然联系。
“锦瑟华年谁与度?” (贺铸 《青玉案》) “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李商隐 《清河》)对于逝去的锦瑟一般的年华,诗人是颇为感伤,也是颇为迷离的。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诗人用了两个平常的典故,标举出了两种意象,描绘了瑟声如梦如幻、惘然若失的情境,藉此表现了自己所有不能消融的片片 “晓梦”和纷纷“春心”,幽情深恨,和盘托出。
“庄生” 句运用了 《庄子·齐物论》 里梦中化蝶的典故。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学和哲学中是颇为有名的,曾被士大夫文人们无数次的称引和阐发尤其是在唐代,诗人们对此更是津津乐道:“羡君花下酒,蝴蝶梦中飞。”(钱起 《题崔逸人山亭》) “无心唯有白云知,闲卧高斋梦蝶时。” (羊士谔 《斋中咏怀》) “梦寐几回迷蛱蝶,文章应广伴牢愁。” (杜牧《寄浙东韩八评事》)“常听仓庚思旧友,又因蝴蝶梦生涯。” (怀楚 《送新平故人》)由于这些文人骚客的宣扬与垂青,遂使 “梦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民族性最鲜明、影响最深远的积淀物之一。李商隐在诗中也是多次提及:“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晚秋日晚思》)而运用此典最著名、最脍炙人口的还算是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包括所有唐人或唐以后诗人。在这些诗中,运用 “庄生梦蝶”典故所抒发的大都是苦闷、灰心、迷惘、失落、幻觉乃至幻灭之情。李商隐用此典,在取其超然化出于万物异同之外的含意中,又融进了 自己的另外一层情意。他“梦”前加一“晓”字,曰 “晓梦”,即破晓之前的短梦,“蝴蝶”之前著一 “迷”字,曰“迷蝴蝶”,就是说在诗人的一片短梦中具有一段耽溺痴迷的情境。这情境或许是一项事业的成功;或许是一种理想的实现;也更有可能是与心上人的一次幽会。总之,那是一段爱情的绮梦和事业的美梦,恍如蝴蝶一般闪动着明丽的颜色和翩跹的姿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除了 “梦蝶”之外,蝴蝶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广泛的语义,即美丽、纯真、贞洁和爱情的化身,并且还带有一种令人魂消魄散的悲剧色彩,从早期的韩凭夫妇故事到晚唐至宋初期间形成的梁山泊与祝英台故事,无不说明了这一点。李商隐一生中所留下的诗作中,也曾大量描写到蝴蝶,以“蝶”标题的诗共有五首,诗中涉及蝴蝶者又有二十九处,均将蝴蝶作为柔美、爱恋、寻觅、追求、无望乃至悲剧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如果在人生之路上,果然曾有过如蝴蝶之明丽翩跹,更有如蝴蝶之沉醉痴迷的一段情事,那将是何等值得回忆、留恋和珍惜。然而,“世事茫茫难自料”(韦应物《寄李儋无锡》),到头来,往梦虚渺,理想成尘,一切可值得珍惜留恋的,一切充满明丽而又令人为之痴迷的情事,只不过犹如破晓前的一场短梦而已。“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变更易,万事良悠悠。”(李白 《古风》 其九)早在李商隐之前,飘逸的李白就参透了其中三昧,而这位痴情的义山还在做着悲苦的蝴蝶梦呢。
关于“望帝”与“杜鹃”的典故,《华阳国志·蜀志》、《太平御览》、《说文》、《蜀记》、《成都记》等均有记载,各家所说大同小异,主要就是蜀国望帝杜宇死,其魂魄化为杜鹃鸟,哀怨悲啼。这是一个痛苦的形象,李商隐在诗中也曾多次写到:“湘波无限泪,蜀魂有余冤。”(《哀筝》)“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樟花开木棉。”(《燕台》) “蜀王有遗魄,今在林中啼。”(《井泥》)李商隐在这一典故的运用中,除了取望帝托哀啼于杜鹃之口的含意之外,整句诗中又加了 “春心”二字。何谓“春心”?“春心”是指芳春时节微妙的心事,一种惝恍迷乱感伤、幽怨难、以捉摸的情绪。另外,古人还常以此表示恋爱相思之意。在这里,“春心”既指心怀感伤而难言的隐痛,又指难以忘却的爱恋和梦幻般的经历在诗人心里留下的永久不愈的创伤。这片“春心”可以同诗人的另一句诗来对读:“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 其二)“心”上着一“春”字,本就给人一种温馨旖旎之想,更何况此“春心”又是 “寸寸相思” 的与 “花争发”之心。绝望中仍含着殷殷希望,此春心是多么执着坚定,又是多么缱绻多情。作为一个诗人,难免都怀有一份“春心”,但如此痴绝之春心,却是罕见的,没有高洁之品性,没有深情之感念,断不能如此,非一般闲情琐绪能达到。然而,《锦瑟》 之春心同 《无题》之“春心”又是不尽相同的。《无题》之“春心”,是反面下笔,而 《锦瑟》之“春心”是从正面落墨,如同千古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一样,它是说望帝之心不仅仅多情缱绻,而是永无休止,它比“春蚕”和“蜡炬”更为执着而初衷不改。“春蚕”和“蜡炬”是至死方休,其情痴情迷已经令人惊叹了;而在这里,却是至死不休,魂魄即使化为异类的杜鹃,也依然是心怀故实,历劫不已,悲啼哀鸣,泣血不止。一个“托”字,可以说是写尽了诗人那副和着血泪的不渝而痴迷的情肠。如此费尽心思而跨越生死,难道还仅仅是限于望帝吗?它分明是诗人按耐不住心灵的悲苦和悸动,隐然藉此而表现出的所有不能消蚀的那一份“春心”。
从“晓梦”到“春心”,从“迷蝴蝶”到“托杜鹃”,诗人尽管难以直言,但还是道出了往事如梦,遗恨无穷的心曲。两个平常的典故,到了诗人的笔下,竟创造出了幽深婉转的意境,活用典故,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唐代,将“庄生梦蝶”与“望帝化鹃”两个典故用在一联诗中也多有人在,但都难与义山比肩。在李商隐之前有李白的一联断句:“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 (见瞿蜕园、朱金城 《李白集校注》卷三十)张祜也有:“杜鹃魂厌蜀,蝴蝶梦悲庄”。(《华清宫和杜舍人》)李商隐之后有罗隐的:“蝴蝶有情牵晚梦,杜鹃无赖伴春愁。”(《下第寄张坤》)崔涂:“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春夕》)南唐李中有:“庄梦断时灯欲尽,蜀魂啼处酒初醒。”(《暮春吟怀寄姚端先辈》)这些诗句,互相套用“庄生梦蝶”与“望帝化鹃”两个典故,或多或少都存在生硬、板滞、直白等缺陷,均不如李商隐的活脱与工巧。这两个典故只有到了李商隐的笔下,才算真正找到了它的美学价值,进入了一个浑融无迹的艺术境界之中。
“春心”托于“杜鹃”本就够哀怨凄苦了,然而,诗人意犹未足,不吐不快,接着上一联的神理脉络,略作转折,马上又全神贯注地进入悲剧意识之中,看上去是那样自然而难以脱离境界,悲苦之中而不失潇洒之态。
“沧海”一句,前人作注曾引 《文选》、郭宪 《别国洞冥记》、《博物志》、《大戴礼记》 等资料,无非是说明两点: 一是大海之中产蚌蛤,蚌蛤之虚实与明月之盈亏有关,月满之夜,海上之蚌珠便会圆实而明亮。二是海中鲛人泣啼,泪落成珠。实际上,诗人在创作这句诗中,更有可能融进了另一个典故,《新唐书·狄仁杰传》 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
(狄仁杰)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讥,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这就是“沧海遗珠”之典。综合以上三方面的说法,整句诗便可给人三个感受: 第一,珠生海上,与月相系。它使人感到在那一片浩茫空渺的大海之上,一轮孤月洒下苍凉而清冷的光华,虚明中给人一种寂寥凄清的无可言说的哀感。第二,在这种背景下,闪烁着颗颗盈盈含泪的珍珠。珠有泪,是说珍珠滚圆晶莹,通体望去犹如泪光之闪烁;或是说这圆圆如泪滴的珍珠原本就是鲛人之泪点所化。泪成珠,珠似泪,在空阔微明的情境中,颗颗明珠都有泪光在闪烁。珠耶?泪耶?即泪即珠,亦泪亦珠,泪珠已然形成了一个难以分解的整体。然而,珍美的沧海之珠为何竟变为痛苦哀伤的泪滴?而如此痛苦哀伤的泪滴又为何变为珍美的明珠?在这种珠与泪的结合中,使人真正感到了诗人那颗血与泪交织的心灵,是何等的哀伤与悲苦,又是何等的珍美与凄凉。第三,如此哀伤悲苦、珍美凄凉的明珠恰恰又是一颗“遗珠”。“珠”被遗弃沧海,光华微茫如泪。遗珠之泪,苦中寓悲,悲而愈悲,可见诗人的沉痛心情。在这句诗中,诗人别具匠心地将“沧海遗珠”与鲛人泣泪成珠融为一体,又衬托以茫茫沧海中一片虚明寥廓的凄凉之景,使珠光、泪色、月华交相辉映,微茫之中更显得愁怆凄丽,孤寂、沉郁的悲剧气氛强烈地烘托出了诗人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
然而,禀赋珍美,负担沉重如锦瑟的诗人从来都不是彻底绝望的,总是在绝望中透出微茫的希望,这正是他对崇高理想和人格美的孜孜追求。诗人尽管在生活和事业中总是彷徨、悲伤和脆弱,但他的理想却始终在寂寞中燃烧,标志着“华年”的“锦瑟”从未停止过弹奏他那婉转而又坚韧的弦声。“蓝天日暖玉生烟”正是他追求理想,不甘凄然欲绝,总是怀有不能自己的希冀心理的形象写照。他认为,尽管蓝田山的美玉深藏土中,不被人知,但在阳光照射下,它还是会升腾起烟雾,迸发出光彩来的。古人常以玉象征美好的人或事物,有“有女如玉”(《诗经·召南·野有死》)之说。古代还有望气术的说法,说地下有玉,地上必有云气,故谓“玉生烟”,即晋代陆机所说的“石韫玉而生辉”(《文赋》)。唐代的李瑾、欧阳詹等就写有 《石韫玉赋》,以玉石象征品德的高尚。玉之 “烟”如何呢?唐代的司空图在 《与极浦谈诗书》 中曾引戴叔伦的话说:
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它远看则有,近看则无,可望而不可即,温润而迷濛,在中天丽日下的一片暖霭晴光之中,自有一种感受极其亲切而又无从把捉的迷惘之情,既渺远难觅,又闪烁着希望的微茫,恰切地反映了诗人在迷濛中仍不放弃理想与追求的执着精神。
“沧海”与“蓝田”二句以不同的意境,形成强烈的反拨与对比,不管是明月寒宵,还是暖日晴昼;抑或苍凉大海、罨霭烟岚,泪珠的凄怨,烟玉的希冀,无不是在表现诗人一生中心灵的变化与感情的落差。绝望与希望、失意与追求、悲怆与自负,明珠美玉,阴阳冷暖,境界虽殊,表现的却都是人生的悲苦与怅恨。
结尾一联与开端的“华年”相互呼应。反顾全篇,“锦瑟”二句为总起,思忆已逝之华年,然后以两联四句标举出四种意象。庄生化蝶喻往事如梦;托之杜鹃谓感伤不已;沧海珠泪寓悲凄绝望;蓝田玉烟为希望追求。最后一联形成总结,“此情” 说的是以上“迷蝴蝶”、“托杜鹃”、“珠有泪”、“玉生烟”之种种凄怆欲绝的情事。“可待成追忆”是“可能要等到追忆之时吗?”“可待”为“岂待”或“哪待”。两句之意是说:如此情怀,岂待今朝追忆时始觉无穷怨恨,即在当时就已经足以使人不胜怅惘低回了。借用韩愈的话说,就是“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梦觉,岂足追维!”(《祭柳子厚文》)今朝追忆,又当如何呢?
“一篇锦瑟解人难”(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看来并不是虚叹之语。它确实给人以难题,又给人以魅力,大概魅力所在也正是其难。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诗人,他本身就是一个难解之谜,更何况他对世界神秘感应和孤独自白所创造的诗了。对于 《锦瑟》,初看上去,它确似一泓碧水,涟漪闪烁,天光云影,上下荡摩,那样平静,又那样柔和,但平静与柔和的深处,却交织着一张绮丽的虚幻与真实、朦胧与透彻的梦之网,令人迷醉、令人难解。如何摆脱这张绮丽的梦之网,透彻水中的神秘世界?最主要的就是不要完全按着传统的考证索隐,拘于比兴等方法去解此诗。因为李商隐已不是在完全运用传统方法进行创作了。他的诗歌是以含蓄的、暗示的笔触表现人生命运的底蕴,捕捉人类心灵对世界的神秘感应,启悟内在灵魂的孤独的自白,这在 《锦瑟》 中非常突出。综合此诗的具体意象和诗人的生活经历,可以说《锦瑟》是诗人对人生悲剧的回顾与感受。李商隐的一生,是颇为不幸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幼年时的孤儿生活,达到了 “生人穷困,闻见所无”(李商隐 《与裴氏姊书》)的程度。后来,经过 “引锥刺骨”(李商隐 《上海南卢尚书状》)的发奋,终于学有所成,得到令狐楚等人的赏识与奖掖,先后考取了进士与博学宏词科,但只因娶了王茂元的女儿,又无辜地陷入了牛、李党争的漩涡,以致长期受到压抑、排挤和打击,大半生都是在天涯飘泊的幕僚生涯中度过。不仅如此,他生逢安史之乱后国势如江河日下的唐王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 《乐游原》),“唐祚将沦”(何焯《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辑评》),日落苍茫。而作为一个激切主张 “安危须共主君忧”(《重有感》)的诗人,他原本是有着“欲回天地”(《安定城楼》)的中兴壮志的,只是得不到朝廷的重用,才无从施展他的抱负和才略。“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崔珏《哭李商隐》)最后,终于在长期飘泊的幕僚生涯刚刚结束不久时便默默地病逝。“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失望与痛苦铸就了诗人悲剧的一生,其创作也为悲剧气氛所笼罩。《锦瑟》写于诗人在世的最后一年,是诗人悲剧一生的总结性回顾与感受。在这个回顾与感受中既有虚幻的,又有现实的;既有清晰难忘的,又有模糊潜意识的。身世的感怆,理想的破灭,爱情的失望,漫长人生道中的无穷遗恨,一并涌来,又一并退去,一切都象往梦烟云一样,或者象瑟上奏出的乐曲一样永远的消逝了。消逝了爱情,消逝了希望,消逝了痛苦,消逝了遗恨。留给诗人的只有那“一弦一柱” 的锦瑟和他对往事的无穷回顾与迷惘。这恰如英国诗人济慈 (John Keats1795—1821) 《夜莺》 (OdeTo Anighingale)诗中所写的一样:
眼前的情景,是真实的,
还是梦境?
歌声已经消逝。而我,是沉睡,
还是清醒?
诗人当时“惘然,是否过后就清醒了呢?实际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引用沃尔波尔的话说,就是:“这个世界,凭理智来领会,是个喜剧;凭感情来领会,是个悲剧。”(杨绛《关于小说》引,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65页)李商隐的一生是完全凭了感情来领会世界的,所以他终生便也离不开悲剧,以至创作出了 《锦瑟》这带有总结性的悲剧诗篇。
艺术上,这首诗遣词工整而清丽典雅;音律铿锵而宛转和谐;用典浑化而工巧精切;色彩浓郁而悠远迷惘;情思幽邃而曲折密致;意境优美而朦胧绵邈。七律之如此考究者,有唐一代实不出一二。钱钟书先生《谈艺录》 补订47页中曾评此诗说:
《锦瑟》一篇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叹,遗音远籁,亦吾国此体绝群超伦者也。
钱先生此论虽是从 《锦瑟》 作为诗论的角度而谈,但他对《锦瑟》艺术上的评价却是甚高的。它完全跨越了时空界限,月华与日光,沧海与陆地,现实感受与梦中幻影等事物都被诗人调动到一起,并结合神话传说融为一体,从感官、情感、想象、认识等几个方面给人以感染力,使你读了它以后即使不懂,在缓步低吟中,也会感到它美,并由它的韵律和意象而感生出一缕淡淡的愁绪,进入一种体验和美感之中。这种美感不是理念思维所能解释和得到的,只能凭心灵之感受来解释它,也只能凭感受,才能接受和理解诗中那些充满炫惑感人的幽隐深微的意象所组成的优美画面与情思。在格律上,《锦瑟》尤其讲究,四联之中,“起”得警拔;“承”得合谐;“转”得自然;“合”得浑融。四联诗,分为四种意绪,合为一个整体。分,玲珑片语,各具形象;合,迭宕顿挫,无迹可寻。每联诗既层层展开,又层层转折,在展开与转折中得到自然的和谐统一。朦胧美,也是《锦瑟》 的突出特点。在诗中,诗人总是象征性地表现一种具有典型意义的情感——悲剧性的惘然;直接或间接地引用神话传说,构成迷离不定的意境;富有暗示性地表现复杂而微妙的思想感情;诗句之间跳跃性较大,一联或一句诗都能独立形成一个完整的意境和优美清晰的画面,而结合起来则又是一个严密的整体,意境反倒朦胧起来,需要在不断寻绎中深深体味,才能领会其要旨。诗中的几个意象各指什么,很难确切解释和加以指实,但诗人的感情世界和他内心的隐微之处,又都同这些象喻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因此,只能从这些象喻之中去感受,如杜鹃啼血与沧海珠泪,寓有凄恻感伤;蓝田日暖与良玉生烟,寓有迷茫希望与执着追求。复杂意绪,交错纠结,都在表现一种沉湎于回忆里的迷惘感伤的悲剧情思,进而由这个悲剧情思将这些象喻所呈现出的朦胧图象衔接起来,构成一个朦胧的境界。而这个朦胧的境界又是重叠的、多层次的,并且笼罩着似隐似现、来去无定的迷惘、失望、感伤、怅恨的情思之雾。就这样,《锦瑟》 的朦胧情思寓于朦胧境界之中,可谓达到了朦胧的极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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