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来。出来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李铭:那个扎包髻儿的清俊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里边他家吃酒
清代长篇章回体小说
长篇章回体小说是清代创作最繁荣、取得成就最高的小说类型,名篇佳作层出不穷。其中,《儒林外史》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小说史上开始
2024-09-29
那应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来。出来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李铭:那个扎包髻儿的清俊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里边他家吃酒
那应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来。出来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李铭:“那个扎包髻儿的清俊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里边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钟罚的我没名。”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那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着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 有一个曲儿,吃一钟酒。”于是玳安旋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泪珠。唤梅香: 赶他去别处飞。”
郑春唱了个“挜酒!”伯爵刚才饮讫,那玳安在旁连忙又斟上一杯酒。郑春又唱道:
“转过雕阑正见他,斜倚定荼架。佯羞整凤钗,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钟,把我就打发的了。”谢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的,推于我来,我是你家有的蛮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来打这贼花子。”那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吴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说差了,罚酒一杯。先用一骰,后用两骰,遇点饮酒:
一,百万军中卷白旗;二,天下豪杰少人知;
三,秦王斩了余元帅;四,骂得将军无马骑;
五,唬得吾今无口应;六,衮衮街头脱去衣;
七,皂人头上无白发;八,分尸不得带刀归;
九,一丸好药无人点;十,千载终须一撇离。”
吴大舅掷毕,遇有两点,饮过酒。该沈姨夫起令,说道:“用一骰六掷,遇点饮酒。”说道:
“天象六色地像双,人数推来中二红,三见巫山梅五出,算来能有几人通?”
当下只遇了个四红,饮过一杯,过盆与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遇点要一花名,名下接《四书》一句顶:
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三掷三春柳,柳下不整冠;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五掷腊梅花,花迎剑珮星初落,六掷满天星,星辰之远也。”
温秀才只遇了一钟酒,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行个急口令儿罢:
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绵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着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了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谁教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花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说他是花子。”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钟,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谢希大道:“我这令儿比他更妙。说不过来,罚一钟: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骡。”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黑豆只好喂猪拱,狗也不要他!”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罚了一钟。该傅自新行令。傅自新道:“小人行个江湖令,遇点饮酒,先一后二:
一舟二橹,三人摇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齐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齐赏玩,十一十二庆元和。”
掷毕,皆不遇。吴大舅道:“总不如傅伙计这个令儿行得切实些。”伯爵道:“太平钟,也该他吃一杯儿。”于是亲下席来,斟了一杯与傅自新吃。如今该韩伙计。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门庆道:“你们行过,等我行罢。”于是韩道国道:“头一句要天上飞禽,第二句要果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贯串,遇点照席饮酒。说:
天上飞来一仙鹤,落在园中吃鲜桃,却被孤红拿住了,将去献与一提学。
天上飞来一鹞鹰,落在园中吃朱樱,却被二姑拿住了,将去献与一公卿。
天上飞来一老鹳,落在园中吃菱芡,却被三纲拿住了,将去献与一通判。
天上飞来一班鸠,落在园中吃石榴,却被四红拿住了,将来献与一户侯。
天上飞来一锦鸡,落在园中吃苦株,却被五岳拿住了,将来献与一尚书。
天上飞来一淘鹅,落在园中吃蘋菠,却被六暗拿住了,将来献与一照磨。”
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只掷四掷,遇点饮酒:
六口载成一点霞,不论春色见梅花,搂抱红娘亲个嘴,抛闪莺莺独自嗟。”
掷到遇红一句,果然掷出个四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转加官,主有庆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唤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着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赏析】
读《金瓶梅》,当与读其他类型的古典小说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的感受不同,这是因为,以穷形尽相地描写、刻画人情世故、日常生活为务的《金瓶梅》,并不以惊心动魄、剑拔弩张的故事吸引读者,其情节的发展线索往往会大量穿插着与情节进程似乎无关的事件,如饮酒、宴会、观剧等“琐事”,充分而精细地刻画人物,描摹物象。正如清末小说评论家夏曾佑所言,这类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等,都是爱写“小事”——“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类,大事如废立、打仗之类”。但正因为“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所以这两部小说“均不写大事”,而其妙处恰也在此。从情节构成上来看,这些相对为静态的事件,却在动态的事件发展序列中,起到了延宕情节进程,增强故事节奏感,暗示情节内容,承接前文或提示此后情节发展,介绍人物性格等作用,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甚至已经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手法之一。
作为“世情小说”,或“人情小说”的开山始祖,《金瓶梅》里写宴会、饮酒等事何止一处,有的三言两语带过,有的则不厌其详,但总体来说,这些“没要紧小事”,却大都看似闲笔,实则不“闲”,而蕴有深意在焉。本回从回目上看,虽然是一忧一喜(一“冷”一“热”)的两桩事件——“李瓶儿因暗气惹病 西门庆立缎铺开张”,按《金瓶梅》清代批评者文龙在此处的批语:“李瓶儿房中凄风苦雨,西门庆铺内花天酒地”,正是苦乐两重天——但从实际情节上看,李瓶儿的病情仅只用寥寥数语带过,而大段的篇幅都是用来铺写西门庆的财运亨通,一片欣欣向荣的喜庆场面。联系到上一回中描写官哥去世时的凄惨和悲切,这当然也是种有意识的比对。
不过,西门庆的快乐及欢天喜地的喜庆气氛、情调,更多地是以“庆功宴”上众人的欢笑戏谑,以及巧妙机智的酒令形式表现出来的。这在《金瓶梅》一书中,也是不多见的。
座中众人——庆祝了将近一天之后,西门庆独独留下来继续饮酒的,除了两个文书先生温必古和倪鹏倪秀才之外,显然都是他最为亲近的亲戚或朋友,他们是吴大舅、沈姨父、应伯爵以及谢希大——所行酒令,从文字上看极其巧妙,充满着戏谑和机智,完全可以看作是中国酒文化的一个缩影,同时又各个符合行令人的身份、地位;更进一步,这些酒令又并非全然“炫技”式的“闲笔”,而多少都带有一些对人物形象以及情节发展的概括和暗示。
说这些酒令巧妙,首先是它们从纯粹的文字游戏中所反映出来的民间智慧。像吴大舅的酒令之巧,在于全令都是以数字顺序排列,每句都是以数字做谜底,随后的诗句则为谜面。如第一句的“谜面”是“百万军中卷白旗”,意谓“百”字下把“白”字去掉,则只剩下“一”,正是谜底;第二句“天下豪杰少人知”的谜底是数字“二”,谜面中的“天”下面“少”了“人”字,岂不正是“二”?其余各句也都是这样巧妙设谜的。韩道国的酒令则更繁杂,一句之中又有飞禽名称,又有水果名称,还要有骨牌名和官职名等等,也按数字顺序排列;伙计傅自新的酒令也类似于数字诗,句中包含的数字从一数到十二,情形正如今日许多地方酒席上饮满十二杯算是一个回合的习惯,是酒席中劝酒、行令的本色。
其次,这些酒令与行令人的身份、性格等极相吻合。像温秀才所行酒令,“遇点要一花名,名下接《四书》一句顶”。正是迂腐的教书先生的口吻。再看他所行酒令中,却并未如他所言花名下接《四书》一句顶,事实上真正用到《四书》者不过“红紫不以为亵服”,出自《论语·乡党第十》;以及末句“星辰之远也”是用《孟子·离娄下》“天下之言性”篇而已,其余或用岑参诗,或用《古乐府诗》的成句,甚至还使用“院中”唱词之类,却将古诗中“李下不整冠”误用为“柳下不整冠”,也正应合了他初次出场时对他的韵语评价:“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席上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第五十八回)而酒令中那庄重谨严的圣人口吻跟“戏彩鸳”之类的轻佻话语交杂在一起,更是显得不伦不类,也暗示着道貌岸然的温先生后来鸡奸画童的丑陋之事。伙计傅自新经常需要出外经商,行走江湖,所以自然想到要“行个江湖令”,而其内容也与行商以及商人求财保平安的心态有关;至于应伯爵与谢希大两个帮闲朋友,一来胸无点墨,二来他们最擅长的正是搞笑逗乐,所以各念一个绕口令,并借机互相斗嘴,嘲戏对方一番,活像舞台上的两个小丑,一出场就使得酒席上气氛再度活跃。而细绎两人的绕口令,也正是他们自己的写照: 应伯爵绕口令中“叫花子”与“狗”的关系,移之于他自己与西门庆的身上,可谓一点不错。而毫无品位、情趣和幽默感可言的西门庆还偏偏要较真:“你这贼诌断了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真让人喷饭。应对敏捷的伯爵则一语双关:“谁教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虽默认自己是整天“摽”着财主西门庆讨饭吃的“叫花子”,可也暗骂西门庆正是那“狗”,算是对刚才西门庆罚他“失位妄言”小小的报复了一下。不过他说郑春是西门庆小舅子的“妄言”,也并非真的是这个善于见机行事、巧舌如簧的帮闲偶尔失言,反倒是因为对西门庆心思揣摸得真切,知道西门庆心中其实正在得意与郑爱月的苟合,而有意为之,这才是应伯爵“古今帮闲之祖”的本事所在。作为对比的谢希大,其绕口令虽自称“更妙”,但已没有应伯爵一箭双雕的机巧,故只能引来应伯爵的嘲戏和两人的粗俗的斗嘴,给酒席上平添许多喜乐气氛而已。金圣叹评《水浒传》,说书中人物“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云云,是针对《水浒传》所写人物的个性和性格的不同特点而论。《金瓶梅》写人物,也正是人各一面,一言即可辨认出来。
除了达成上述效果之外,这些酒令还对于情节的进程屡屡加以回顾、铺垫和暗示。如果我们想到西门庆的死状,那么吴大舅的酒令末句,似乎正暗寓着西门庆的结局:“一丸好药无人点”、“千载终须一撇离”,上一句与西门庆得胡僧药的情节若合符节,后一句则显然是对西门庆一生豪富奢侈,但年寿不永,中年丧生的命运作了总结,再次揭示了全书——至少是表面上——苦心搭建起来的佛家说教框架。韩道国的酒令,则反复地表述着同一个意思: 不管是天上飞来一个什么“鸟”,总归会落在他家的园子里偷食。而就在下一回,西门庆就到了韩道国家,跟他的妻子王六儿,几乎是公开地偷情了。当然这对无耻的夫妻也算是“拿住”了西门庆,从他那里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好处。最后是西门庆的酒令:“六口载成一点霞,不论春色见梅花,搂抱红娘亲个嘴,抛闪莺莺独自嗟。”正是这个淫棍对自己平日行径的不打自招。他家的妻妾“六口”,虽然已是“云霞”满屋,可这个淫欲色魔才不管对方“春色”还是“梅花”,“红娘”还是“莺莺”,一个都不放过(“春”与“梅”或许暗寓庞春梅,“红娘”与“莺莺”也可能是分指他“刮刺”的众仆妇、丫头与六位妻妾)。从整体而论,就像潘金莲给他的定评——“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第六十一回);就近而言,则下一回中他与王六儿的丑恶行径,在这里已是暗伏一线了。
再回到本段开头,我们才发现,其实不止这些酒令都非全然的“闲笔”,就是前面郑春奉应伯爵之命所唱的两支曲子,也若有所讽:“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前者唱的是深闺少女情意萌发而发娇嗔,后者则是少男少女情意甚笃打情骂俏之词,两者无不像极了西门庆对应伯爵的态度——只是以此来比西门庆未免有些玷污了纯情的少男少女们。
可无论多么喜庆的气氛都不过是这个淫棍末日到来前的回光返照。缎子铺开张的当天,“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宴请众亲朋的酒席足有十五桌之多。晚上西门庆又专门留下众员工、帮闲们推杯换盏,已经是第二场庆功宴了。西门庆正当气焰蒸腾之际,前呼后拥,人人趋奉,该是多么风光。相形之下,他死后的冷落和家庭的迅速衰败就更显出凄惨和世态的炎凉来。《金瓶梅》之所以被称为世情小说,良有以也。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原文: 熙宁二年二月庚子,神宗以王安石参知政事。初,帝欲用安石,曾公亮力荐之,唐介言安石难大任:“安石好学而泥古,故议论迂
2022-12-02
原文: 初,石守信、王审琦等皆帝故人,有功,典禁卫兵。赵普数以为言,帝曰:“彼等必不吾叛,卿何忧之深邪?”普曰:“臣
2022-12-02
原文: 祥兴二年二月,崖山破,张弘范谓文天祥日:“能改心以事宋者事今,将不失为宰相也。”天祥日:“国亡不能救,
2022-12-02
原文: 高宗建炎三年,辛未,兀术入建康。杜充叛,降金。癸酉,帝闻杜充败,谓吕颐浩曰:“事迫矣,若何?”颐浩遂进航海之策,其
2022-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