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
清代长篇章回体小说
长篇章回体小说是清代创作最繁荣、取得成就最高的小说类型,名篇佳作层出不穷。其中,《儒林外史》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小说史上开始
2024-09-29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是了。”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 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儿,连陈经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拿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儿!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钟罢,那一钟教王经替你吃。”王经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还剩下半盏,教春鸿替他吃了,令他上来排手唱南曲。西门庆道:“咱们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傍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们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当下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立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老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 一碟果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苹波,一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苏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的?”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那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儿了。”陈经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打《香罗带》一句唱: ‘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儿!”春鸿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白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叠坠天花,叠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
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这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么点,想了想,见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只顾留他不住。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儿,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赏析】
关于《金瓶梅》的成书过程,历来研究者们争论不休,而大致分为两派意见: 一派认为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的大著作,只能像它同时代的其他几部名著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一样,是人民大众的集体劳动结晶,也就是说,它的作者应该归功于广大的民间说书艺人团体,正是由他们在几个世代的漫长过程中,不断构思、丰富、补充直至定型,集体创作出来的。另一派意见则认为这样一部构思缜密完整、结构不乏严谨的著作,只能是由一位作者所创(或者是由一位作者所创,而后又有其他人稍作润饰)。不管这两种意见何者为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金瓶梅》中的确充满了大量的民间智慧,有着太多的民间通俗艺术形式。比如大量的词曲的穿插、搞笑语言的层出不穷、迎合当时社会风气及大众口味的,颇涉狎亵甚至充斥着露骨色情的“桥段”等,都证明着这部书与民间说书艺术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的程度之深浅尚需讨论。
但同样需要注意的另一个事实是,《金瓶梅》在构思中,也的确明显地具有个人写作的特点,比如前后基本一致的语言风格和缜密的结构等,张竹坡所谓的贯穿全书及各个回目中的以“冷热”标目的大对立、大结构原则,就很难说是由跨越时代和地域,无数作者及续作者共同遵守的构思原则。在本回及本段情节中,我们又一次领略了这种对立的魅力。
一连数回的李瓶儿葬礼,即使其中穿插着不乏喜庆的情节,但总体来看,其基调显然是“冷”。而在经历了几回主调阴气沉沉的故事之后,本回故事的气氛豁然开朗,语气一变而又活泼起来。《金瓶梅》的叙述语言基本上是客观冷静的,但它的民间性,又使它随处充满着喜剧——有时未免有些不雅的喜剧——色彩。比如应伯爵满口的“荤”笑话,比如对某些角色人物(如水秀才、医生赵捣鬼等)描写的漫画化,再比如大量代替人物、世面描写的通俗韵语和曲词(如对应伯爵等一干帮闲们吃相的讥讽性的韵语描写,以及对胡僧的充满象征意味的韵语描写)等等。本段所叙应伯爵与西门庆的斗嘴,重又使这种喜剧气氛高涨起来,而李瓶儿出殡的情景不过只在昨日。或许,李瓶儿离世已有七七四十九天,所以对生者来说,所有的悲痛已经淡漠,不加节制的宣泄也使人的激情荡然无存,从前的生活自然就重新开始了。于是,小说里的各色人物——以西门庆为主——也一扫前几回的悲苦哀婉,全都恢复了生气。这一切的发生,当然是因为苦尽甘来,一个一个接踵而至的好消息,把正在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的西门庆重又拉回到现实中来,何况,他的身边总离不了见景生情、应答巧妙的搞笑高手应伯爵。值得注意的是,这活泼、快乐的气氛中,小说家还是不动声色地写出了他对于笔下人物幽默的揶揄和辛辣的嘲讽。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一样,本段情节同整个这一回充满着活泼、快乐的气氛是相一致的,虽然在这表面快乐中暗伏着不祥和死神的阴影——比如西门庆跟应伯爵说自己“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来,腰背疼痛”,正是纵欲过度的症状之初显,他的最后暴毙,因此也并不显突兀。但在悲痛情绪中忙乱了一个多月的他,心情已经是渐渐恢复,随着更多实际事务的接踵而至,他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穿梭于酒场和情场的荒淫生活。天降大雪,他居然也有了闲情逸致要饮酒赏雪。这个如此没有情调的粗蠢恶棍,居然也来附庸风雅,单只这一点,就已经够可笑了,何况他还请了另外两个更无品位的家伙——应伯爵和秀才温必古——一同出丑露乖。
即使与“冷热”无关,“赏雪”的情节设置也有着独特的意蕴和情节魅力。“赏雪”本是文人雅士们表达自己超凡脱俗,志趣高洁的雅兴之一,历来咏雪之作、赏雪之会,给文坛留下了不少佳话;寻常百姓的赏雪固然也属平常,但由于雪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特殊含义,所以入于诗文词曲的赏雪之兴,只能由高士所“垄断”了。但这里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一群人物在赏雪: 一个毫无情调的淫棍、恶棍,一个肚里连一句含“雪”字的诗词都没有的帮闲清客,再加一个迂腐可厌的冬烘先生。前二人尚算是真小人,而秀才先生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最后的下场是因为鸡奸小厮而被逐出西门家(小说家也幽默地为其取名为温必古,又让玳安揭穿,就是“温屁股”的谐音)。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三个最没“品”的小人附庸风雅,甚至是唐突风雅,还要用“雪”字行酒令,实在有些让人忍俊不禁了。而作者一如既往,对这一幅让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全用“白描”,并无一句判词,而其讥讽之意,却因之而更加强烈了。
其实他们自己何尝不知自己是在附庸风雅?温秀才文绉绉地请教应伯爵的“尊号”,没想到这个惯在“院里”帮嫖闹场的光棍还真有,自称“南坡”——这是小说中惟一一次我们听到应伯爵的“尊号”,恐怕比听到别人叫他“应花子”、“怪行货子”之类要惊讶得多——于是引来西门庆的作弄,说他此号的由来是因为他家老人多,倒便盆次数也多,每天倒之不尽,为偷懒就偷偷到“南”边县仓的墙底下“泼”掉——因此叫做“南泼”,向南“泼”之谓也!较真起来说,应伯爵每天的“打牙犯嘴”,岂不与泼粪无异?更可笑的是,温秀才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纠正西门庆的“错误”。而两个“真小人”在赏雪行令之际的互开玩笑,虽为温秀才盛赞为“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但粗鄙庸俗,不入流品,与“赏雪”的主题可是格格不入。
“赏雪”这个意象和情节设置,其蕴含的信息尚还不止此。李瓶儿葬礼所带来的“冷”的意象刚刚被一阵阵热闹替代,而象征着“冷”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降了下来。最可悯的是,西门庆尚不知这致命的“冷”之将近,反而还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起来,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冷热”对比之外,尚有情节和细节的对应与呼应。西门庆之流借“赏雪”而附庸风雅,表现其无品且无耻,也可看作是与第四十九回中西门庆结交巡按宋乔年和状元、御史蔡蕴相呼应。当时,蔡御史把携娼妓游园的行径却被西门庆比作魏晋名士的风度,称之为如东晋名士谢安(字安石,东山再起后曾指挥著名的“淝水之战”)的“东山之游”;而蔡御史于酒酣耳热之际,脸皮也就更厚,更不惜毁损王羲之的名士高名,不怕人肉麻地将之来比附西门庆(“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而此段写应伯爵的“雅号”,似乎也正是为了呼应西门庆的“雅号”。第五十一回,西门庆在跟安忱和黄葆光两位主事交结宴会的时候,还透露了自己附庸风雅的别号“四泉”,是因为“本庄有四眼井”之说,但张竹坡早就揭穿他,应该是“市井”的谐音。其实在我们看来,似乎更应该是“四贪俱全”的意思。再看前面提到的到西门庆家打秋风的蔡御史号“一泉”,由他介绍的另一位“打秋风”的巡抚叫“侯石泉”;而与西门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干儿子王三官号为“三泉”,此外还有个尚柳塘的儿子,也与西门庆相交的尚小塘号“两泉”,而“内府匠作”何太监的侄子,与西门庆做过同僚的副千户何永寿则号“天泉”,死后替代他在地方的角色的张三官,号为“三泉”。在这一回里才提到西门庆这样富有深意的字号,跟本回呼应的结构主题一样,也应该看作是结构呼应的一种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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