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嘉庆元年,余游富阳,知县恽候请余修县志,未及属稿,而恽候奉调,余去富阳。富阳高傅占,君子人也,为余言周维城事甚具,故为之传,以遗后之修志者。
周丰,字维城,其先绍兴人也,有资。父曰重章,火灾荡其家,流寓富阳。重章富家子,骤贫,抑郁无聊,益跅弛①不问生产,遂大困,寻死富阳。丰为儿时,当天寒,父中夜自外归,又无所得食,辄引父足怀中以卧。十余岁,父既卒,学贾。晨有老人过肆②,与之语,奇之,立许字以女。丰事母,起坐行步,尝先得其所欲,饮食必亲视,然后进。事虽剧,必时时至母所,视问辄去,去少顷,即又至。母脱③有不当意,或端坐不语,丰大惧,皇皇然若无所容,绕膝盘旋,呼“阿母”不已,声悲慕如婴儿。视母颜色怡,乃大喜,又久之,然后退。其子孙逮见者,言其寝将寐,必呼“阿母”;将寤又如之,殆不自觉也。……丰贾致富,有子三人,孙六人,年八十四卒。
丰于乡里,能行其德,有长者行。尝有与同贾者归,丰既资之,已而或检其装,有丰肆中物,以告丰。丰急令如故藏,诫勿言,其来,待之如初。
高傅占言曰:富阳人多称丰能施与好人,然丰尝曰:“吾愧吴翁、焦翁。”吴翁者,徽州人,贾于富阳,每岁尽,夜怀金走里巷,见贫家,嘿④置其户中,不使知也。焦翁者,江宁人,挟三百金之富阳贾。时江水暴发,焦急呼渔者,拯一人者与一金。凡数日得若干人,留肆中饮食之,俟之息,资遣之归。三百金立罄。二人者,今以问富阳人,不能知也。丰又尝言:“吾生平感妇翁知我。”
呜呼,市巷中固不乏士哉!
(节选自《茗柯文二编》卷下)
[注]①跅(tuò)弛:放荡,不守规矩。②肆:店铺。③脱:偶尔。④嘿(mò):悄悄地
译文:嘉庆元年,我游历富阳县,县令恽君请我撰写整理富阳的县志。还没来得及起草,恽君就奉命调任,我也离开了富阳。富阳县的高傅占是个正派人,他告诉我有关周维城的事非常全面具体,所以我为周维城作传记,留给以后修撰县志的人。
周丰,字维城,祖先是绍兴人,几代都是商人,有钱财。父亲名叫重章,因火灾毁坏了他的家,流浪到富阳居住下来。重章是富家子弟,突然贫困,心情压抑烦闷,更加放纵不羁,不过问家中的生计和产业,于是极端困顿,不久死于富阳。周丰在幼年,每当天气寒冷,父亲半夜从外面回来,又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他就总是把父亲的脚抱在怀里。十多岁,父亲已经死了,他学着做生意。一天早晨,有位老人路过他的店铺,和他交谈,认为他奇异出众,立刻把女儿许嫁给他。周丰侍奉母亲,母亲起身、坐下或走路,他常常事先弄明白母亲想要怎样;母亲的饮食他一定要亲眼看过,然后才送到母亲面前。事务虽然繁重,他一定会时时到母亲房里看望问候才离开,离开一会儿,就又会到母亲身边察视。母亲倘有不如意,或者坐着不说话,周丰十分害怕,那心神不安的样子像是无处容身,围着母亲的身旁徘徊不已,不停地呼喊“阿母”,声音悲切依恋。看到母亲的脸色和悦了,才非常欢喜;又呆很长时间,然后再退下去。他在世时的子孙们,说他上床将要睡着时,一定会呼唤“阿母”,快要醒来时,又会同样呼唤,大概是成了习惯,并不是自觉如此……周丰做生意致富,有三个儿子、六个孙子,周丰八十四岁死。
周丰在乡里能施行他的恩德,有长者那谨慎宽厚的风度和行为。曾有个和他一起做生意的人要回家乡去,周丰已经资助了他旅途费用。后来有人检点那人的行李,发现有周丰店铺里的货物。就来告诉周丰,周丰赶紧叮嘱让货物原封不动,告诫不要把这事传出去。那合伙做生意的人来了,他像以前一样对待。
高傅占告诉说:“富阳人大多称赞周丰能够施舍帮助别人。可是周丰曾经说:‘我比不上吴翁和焦翁。’”吴翁是徽州人,在富阳做生意。每到年终,他夜里怀揣金钱走街过巷,看见贫寒的人家,就默默地把钱放在门洞里,不让别人知道。焦翁是江宁人,带了三百两银子到富阳做买卖。当时洪水暴发,焦翁急忙呼喊打渔的人,说谁救起一个人,就给他一两银子。一共好几天,救起了若干人,焦翁留他们在铺子里住,给他们东西吃,等洪水平息了,又出旅费送他们回去,三百两银子全部用完了。这两位老翁,如今向富阳人打听,谁也不知道他们。周丰又说过:“我这辈子感激岳父了解我。”
呜呼!街市里巷的平民中间,原本不缺少有德行的士君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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