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笺记·泛月》原文及鉴赏

　　【金鸡叫】 (旦、小旦上) 夜色澄清时候,碧宇霞消湖山增秀。谁把玉盘悬岸柳,华彩飞霑,冷光莹透。(净)梅相公要到柳州亭赴宴,奶奶分付带他一带。(小旦) 要去,教他快来。(净)来了。

　　【宝鼎现】 (生上) 漫愁水月难捞,行看十分圆就。贤妹,附一附舟。

　　(旦)哥哥请。

　　【梁州序】 (生)银蟾初满,金飚微透,此夜秋光平剖。清辉掩映,笑看形影难丢。(旦)好山水。(生) 最喜湖澄眼色,山学眉修。(小旦)桂花香了。(生) 风引天香满。(旦) 卷上了帘儿。(众卷介) (净潜下)(生) 钩帘凝赏处思悠悠,璧月金波并作秋。(旦) 师兄怎不见?(小旦)后边去睡了。(生) 到知趣。(合) 四美具,三人偶,把茶瓯香鼎闲消受。问尘世,几曾有。(丑)柳州亭了。(生)不消上岸。(旦) 要到那里?(生) 蓝桥。(旦笑介) 你也不渴了。(小旦) 转船。(丑转介)

　　【前腔】 (旦) 舟回柳岸,月当蓬牖,相对恍疑白昼。漱冰濯雪,何方尚有琼楼。寄语南枝飞鹊,西岭啼猿,漫为情拖逗。山河皆玉合正堪游,露渑寒光树树秋。(合前) (暂下)

　　【前腔】 (生众复上)笑银河,隔断牵牛,更月殿嫦娥独守。我仙舟共泛,任催清漏。绝胜遥登峰顶,长啸楼头,列炬开文酒。解维还弛楫逐波流,直控蓬瀛五夜秋。

　　【前腔】(生众)月欹斜,星斗光浮,波潋滟龙蛇飞走。怕风掠云鬟,凉生罗袖。试听殿铃隐隐,石溜潺潺,总把游情逗。(小旦吹箫介) 洞箫声婉转落沧洲,惊破鸳鸯梦里秋。(合前)

　　《锦笺记》 主要演绎梅玉与柳淑娘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书生梅玉寓居吴中,父母早逝。乡试夺魁后,聘妻薛氏之父命他赴京应试,中榜归来再行完婚。梅玉无意北上,遂潜往杭州,探望嫁与福建副元帅柳菀为妻的义姨杨氏,在柳家与小姐淑娘情愫暗通。此时薛氏夭亡,梅玉赶回理丧。归来后与淑娘数度相会,恋慕更深。不料柳菀已将淑娘许配桃绣衣之子,适值刘福通红巾军起事,柳菀奉命防守河南江北,当即挈家北上。临别时淑娘将锦笺一分为二,与梅玉各执其半。后柳菀兵败身亡,桃绣衣一家亦死于乱中。朝廷大选宫女,淑娘名在其列。梅玉科考及第,众同年将他与淑娘之事上奏朝廷,得蒙赐婚,合卺时方知原来是侍女芳春顶替淑娘应选。梅玉旋即请假南还,与淑娘完成婚姻。这里所选的几支曲细腻地描绘了梅玉、淑娘与芳春月下泛舟的清幽场景。

　　【金鸡叫】 和 【宝鼎现】 两曲交代梅玉与淑娘主婢同舟的缘由,以清丽的辞句描绘出西湖夜月初上的美妙景色,为以下大段情景交融的精彩描写张本。天际晚霞渐渐退去,夜幕笼罩下的西湖又是另一番景象。晶莹圆润一如玉盘的满月挂在湖岸边的柳梢,清冷明澈的光华洒遍了整个世界。淑娘趁着清明的夜色偕同侍女芳春泛舟湖上,领略月下西湖的清幽意趣。梅玉有意借机接近意中人,遂假称到柳州亭赴宴,搭上了淑娘主婢的便船。曲辞中 “霑” 有浸润之意,“漫” 在此释为不要,“行看” 即正看,“圆就” 意为圆满。“漫愁水月难捞,行看十分圆就” 两句表面意思是说不要费心去思虑水中月无法捞起的难题,还是静静欣赏它正倒映在湖波之中的浑圆影像吧。实际上借景起兴,语带双关,巧妙地以 “水月难捞” 喻姻缘难成,而以“十分圆就” 喻结局美满,显示出梅玉对爱情的乐观期许和坚定信心。【金鸡叫】 一曲以澄静的月色映衬出淑娘和芳春两位少女贞静端庄的品行和节操,为剧中秋夜之游的情节设定了清雅安和的诗意情调; 【宝鼎现】 则通过双关语点明梅玉的良苦用心,增强了全出内在的戏剧动因。

　　【梁州序】 以下数支同调曲以精致的笔墨细细勾描了一幅工笔重彩的西湖夜景图,在此背景下舒缓展开梅玉与淑娘之间彼此试探的心理戏剧。第一曲 【梁州序】叙写三人初至湖上的新鲜感受,在风清月朗的良夜氛围中突出了人物的愉悦之情。“银蟾初满,金飚微透” 两句起笔见意,以工整的对仗形式写出西湖金秋月圆之夜的主要特点,给人带来平和舒适之感。句中 “银蟾” 指月,扣合夜晚的特定时间;“金飚” 即秋风,扣合秋天的特定时令; “此夜秋光平剖” 意谓秋夜的风光一览无余地展示在游赏者面前。“清辉掩映,笑看形影难丢” 则是说在月光的衬托映照下,人的影子紧随身形,走到哪里都甩不脱。“形影难丢” 四字借常见的生活细节状拟出月华如水的动人景象,清新浅白,意在言外,颇具耐人玩赏的趣味。月夜的西湖别有风光,湖波澄净,令人眼目清亮; 山痕隐隐,宛如女儿家的修眉。微风过处,又送来醉人的桂花香气。淑娘不自禁地为周遭氛围所感染,吩咐卷起船舱中的帘子,细细观览窗外景致。此时月亮倒影在湖面,绝似圆整的玉璧; 湖波承受月色,泛漾着闪闪的金光。置身其间,极易感觉到深浓的秋意。船舱中的香炉里点起了一炷香,同舟的三人品茶观景,在无边的湖光月色中恍如超尘出世,进入了神仙境界。“四美具,三人偶” 两句中,“四美” 系古人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事的合称,“三人偶” 为三人作伴之意。

　　重复使用 【梁州序】 的 【前腔】 中,淑娘抒发了游湖的观感,同时又含而不露地表示出对梅玉的讽劝之意。梅玉登舟时曾托辞要乘便船去赴宴,但到了地方又不上岸,真相揭晓,其借故亲近淑娘的用心亦暴露无遗。小舟转过船头,重又荡入湖心。从船窗中望出去,此时月色更明,照得外面恍如白昼,整个世界仿佛浸洗在纯净的冰雪中。曲辞中 “蓬牖” 是指船窗,“何方尚有琼楼” 暗用宋苏轼 《水调歌头》 词中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之意,强调了月光的明亮。接下来的几句,“南枝飞鹊” 系截取汉末曹操《短歌行》 中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的句意以喻指借居杭州的梅玉,“西岭啼猿” 是借湖西路武林山 “呼猿洞” 中老猿的哀啼以形容梅玉为情所困的近况,“漫为情拖逗” 的 “漫” 与休、莫同义,“拖逗” 有挑逗、引诱之意。这几句亦为双关语,明是告诫惊飞的乌鹊和长鸣的猿猴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不要太过伤情,以至难于休息,暗中则是提醒梅玉,莫要过分沉溺于儿女之情,还是放松下来专心游赏吧。淑娘对梅玉虽非无意,却极懂得把握交往中的分寸。此处的委婉提示既反映出淑娘的聪慧灵秀,又显示了她谨严知礼的大家闺秀风范。随后的 “山河皆玉合正堪游,露浥寒光树树秋” 两句意思是说,山河浸在满月的光里,如同是用玉制成的; 露水降下,打湿了湖岸上的树木,也打湿了满地的月华,秋意更见浓烈了。末句用通感手法状拟秋夜景观,构想奇巧,给人以新颖别致的审美感受。

　　下一曲 【前腔】 主要描摹梅玉因与意中人同游而兴致高涨的景况,言辞中暗暗针对淑娘的看法提出了相反意见。聪明的梅玉领悟了淑娘话中的微言大义,却很不以为然。但他同样不说破,而是故意仰观星月,借评论天象的机会阐发自己的情爱观念,含蓄表达对淑娘的炽热恋情。梅玉以为,牛、女双星被分隔在银河两侧,月宫中的嫦娥孤身独处,这些天上神仙的日子远不如凡间夫妇长相厮守那样令人羡慕。就像眼前这样,能和淑娘主婢一起泛舟游湖而又可以不受时间的限制,那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往日与文朋墨友游山登楼,张宴催诗,全都没有今天来得愉快。曲辞中的 “清漏” 是指漏壶计时的滴漏声,“任催清漏” 意谓任由时间流逝; “列炬” 即点起灯烛,“文酒” 为一种饮酒赋诗的雅集。梅玉以神仙生涯的寂寞反衬世间男女欢聚的幸福,暗示了自己 “为情拖逗” 的无怨无悔; 又以友朋相会的愉悦衬托当下与意中人相伴的兴奋和得意,表露出对淑娘的一片深挚情意。至此,一个痴狂中不失温文、坚韧中别见真率的志诚种子形象已呼之欲出。“解维还弛楫逐波流,直控蓬瀛五夜秋” 两句与前曲的结句相应,亦表示 “正堪游” 的意思。两者的区别在于,淑娘是要梅玉抛却绮思,纵情游赏; 而梅玉却觉得只有绮思萦绕,游赏才能纵情。句中 “解维还弛楫” 意谓解开船缆,放下船桨; “直控蓬瀛五夜秋” 的 “控”有通贯、融合的意味; “蓬瀛” 是以传说中海上仙山蓬莱、瀛洲的周边景色来比喻西湖风光; “五夜” 是指整个夜晚,因一夜分为五更,故有此称。这两句是说,不让船停靠也不刻意去操纵,听任它随波逐流,自在飘荡,与西湖秋夜融为一体。

　　最后一曲使用 【梁州序】 曲牌的 【前腔】 紧承上文,描写了几人在湖上心迷神醉、流连忘返的情景。“月欹斜” 与上文的 “谁把玉盘悬岸柳” 及 “月当蓬牖” 相呼应,说明时间推移,夜色渐深; 又与下文的 “怕风掠云鬟,凉生罗袖” 相贯,写出湖上深宵气候的寒凉。“波潋滟龙蛇飞走” 是说湖上水波荡漾,光影流转,有如龙蛇飞动。“殿铃” 系指岸边佛殿中的风铃;“石溜” 为山石间的流泉。风渐渐大了,湖面隐隐传来远处佛寺的风铃叮当声,应和着山泉的潺潺清唱,在静夜中听来,恍如天籁之音,感觉分外动人,进一步激发起舟中人的游兴。芳春幽幽地吹奏着洞箫,乐声如怨如慕,袅袅不绝,随风飘散开去,顿然惊破了湖边鸳鸯的绮丽梦境。这里的 “婉转” 有抑扬起伏之意,“沧洲” 指近岸的湖边。这一曲以动衬静,借跃动的波光、掠鬓的凉风、摇荡的风铃、潺潺的流水及呜咽的箫声烘托出西湖之夜的无边静谧,无形中展露了几个游湖者澄明幽邃的情怀和一尘不染的胸襟,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美好印象。

　　明代戏剧理论家吕天成在其重要著作 《曲品》 中评论 《锦笺记》 时即精当地指出: “此记炼局遣词,机锋甚迅,巧警会心。” 取上选的几支曲来印证,颇觉此言不虚。曲中将人物放在游湖的情境中加以表现,以 “漫愁水月难捞,行看十分圆就”、“寄语南枝飞鹊,西岭啼猿,漫为情拖逗”、“笑银河,隔断牵牛,更月殿嫦娥独守”等意义双关的机锋文字来展示剧中人的内在心理冲突,避免了一般化的处理,弥见情味悠长。曲辞在写景抒情方面也较为成功,善于综合运用视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觉形式及比喻、对仗、夸张、对比等多种修辞手段全方位表现剧中人眼底的秋夜西湖景象,笔触细腻,意境幽远,充满诗情画意,给所描绘的物象笼罩上一层浓重的主观色彩,真正做到了情景合一,主客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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