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游蝴蝶巷·金瓶梅》原文及赏析

【导语】:

玳安正从后边来,见他在窗下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还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出他到外边。玳安道:你不知,后面小衚衕子里,新来了两个好丫头子。我头里骑

  玳安正从后边来,见他在窗下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还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出他到外边。玳安道:“你不知,后面小衚衕子里,新来了两个好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那里过,看见了来,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六、七岁。教小伴当在这里看着,咱往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往街上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衚衕口儿上那里叫俺们去。”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

  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哩。见两个凶神也般撞进来里间屋里,连忙把灯来一口吹灭了。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了人了。”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着阿,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教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一处,琴童便拥着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拿钟儿斟上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唱,顿开喉音,就是《山坡羊》。下来,金儿就奉酒与琴童。唱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倒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跕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 有英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唱道:

  “进房来,四下观看,我自见粉壁墙上挂着那琵琶一面。我看琵琶上尘灰儿倒有,那一只袖子里掏出个汗巾儿来把尘灰摊散。抱在我怀中,定了定子弦。弹了个孤凄调,泪似涌泉。有我那冤家何等的欢喜,冤家去撇的我和琵琶一样。有他在,同唱同弹哩来连!到如今,只剩下我孤单。不由人雨泪儿伤残:物在存留,不知我人儿在那厢!”

  正唱在热闹处,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来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起来,老婆陪着吃酒哩。两个进入厨房内,玳安问老冯:“爹寻俺们来?”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呵了一瓯子茶,教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临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钟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门庆道:“到家可不吃了。”于是拿起酒儿,又吃了一钟。老婆问道:“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西门庆道:“我待的打发了他们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王六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

  【赏析】

  清河县城内的蝴蝶巷,是私娼人家的集居地。在这条不长的巷子中,一溜儿地聚居着十多家私娼。正如其名所示,从这十多家私娼中飞出的众多“蝴蝶”,花枝招展,时时在毒化着城内的空气。这个地方,西门庆是不常去的,因为在他看来,档次太低,与自己的身份不配。然而,在他手下的人,例如管家玳安等,却顾不得这些了,有空就到这个地方来采蝶,这则小说叙述的正是这样的故事。

  玳安,是西门庆的管家。其貌不扬,可极聪明伶俐,很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深得西门庆的赏识。这天,西门庆到王六儿那里去鬼混,因为他从胡僧手中取过春药后,不知效果如何,急着要找女人去试验。这玳安是何等乖巧呵!早已窥知了西门庆的心意,所以就悄悄地怂恿他去找王六儿。

  玳安回到家中,月娘因不知西门庆在哪里,就问玳安。玳安明知实情,却故意“蒙”她。一会儿说是“在狮子街房子里和保哥算账”,一会儿又说是“算了账,爹自家吃酒哩”。当月娘当面揭穿他说的“眼见的就是两样话”,甚至痛斥他“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时,他只是“不敢多言”,依然没有说出西门庆的去处,对他与王六儿的鬼混作了严格的保密,始终没有出卖主子。后来假借和书童的插科打诨,把此事生生地遮掩过去了。他对西门庆的忠诚可见一斑。

  然而,玳安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当他看到琴童躲在窗下偷看和偷听西门庆和王六儿的交欢时,知道他也喜欢此道,就主动地邀请他去蝴蝶巷采花:“你不知,后面小衚衕子里,新来了两个好丫头子。”并且说:“我头里骑马打那里过,看见了来,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六、七岁。教小伴当在这里看着,咱往混一回子去。”他这样说,又对小伴当吩咐:“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往街上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衚衕口儿上那里叫俺们去。”从这些话中,人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精明,思考问题又是何等的周密!对琴童说的完全是实话,而且句句都很具体,显出一副挚友的样子,不由你不相信他。而对小伴当则完全是假话,为自己即将去采花的行动用“俺们往街上净净手去”的谎话作遮盖,并且不忘自己的职责,也为可能发生的后事留了一条退路。

  当玳安带着琴童一脚闯进蝴蝶巷的时候,他又换了另一副面孔。这副面孔作者用了“凶神”两字去形容他,是很贴切的。这时的玳安确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主人让座时,他竟毫不理睬,直叫:“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听说姑娘不在:

  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着阿,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教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

  闹到后来,直至他中意的金儿和赛儿出场,并且搂着她们做一处,又摆上晚饭,听她们唱了曲子,由小伴当来叫唤后才回去。

  由上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出,这玳安飞扬跋扈得十分了得,完全是一副恶霸的模样。这副凶神恶煞般的凶相,与其主子西门庆相比也不逊色多少。我们都知道,玳安只是西门庆的一个管家,如此霸道,实在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实际上,玳安有恃无恐的也就是西门庆的权势。你听他骂人的话中,口口声声抬出“衙门”两字,并且用“新夹棍”吓唬他们,真是活现了主子奴才的一副卑劣面孔。

  《金瓶梅词话》写人,写到了骨子里。作者用力所在,不仅表现在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如西门庆和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等人身上,而且也体现在小说中的一些并不很起眼的人物身上,如玳安等。这里的着墨不多,然而好似一幅精致异常的图画,寥寥几笔,就传神地把人物的主要思想面貌和性格特征给勾勒了出来。我常想:一个文学家,犹如一个钢琴师,他在创作任何优秀的作品时,必然会经过严密的构思,而他笔下的人物,就好比是钢琴上的一个键盘,如想要演奏出美妙的乐曲,各个不同的键盘要密切配合好,大小高低长短,缺一不可,否则就会演砸。优秀的文学家也是如此。他要写出佳作,首先得把人物写好。这里不仅是指主要人物,也包括非主要人物,还有反面人物,等等。大人小孩,男的女的,各种各样的人物都不可偏废,才能组成一个浑然天成的有机体,达到艺术的臻境。倘若只关注于主要人物而对非主要人物有所忽略,这部作品的面貌就会变得不协调,呈现苍白无骨的致命弱点。《金瓶梅词话》好就好在其人物描写中已基本上摆脱了这种弱点,不仅在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上为后人开了一条新路,而且在书中出现的一些非主要的人物身上,也倾注了艺术的心血。这使它的影响一直延续后世,至今仍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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