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主题是表现“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思想?

【导语】:

枉入红尘若许年谈《红楼梦》里的顽石故事 红学研究 (一) 整部《红楼梦》是一个宏大的形象体系。众多的形象(人物、事件和情景),错综复杂,相互联结,融为一体。组织在形象体系中的单个

  枉入红尘若许年——谈《红楼梦》里的顽石故事

  红学研究

  (一)

  整部《红楼梦》是一个宏大的形象体系。众多的形象(人物、事件和情景),错综复杂,相互联结,融为一体。组织在形象体系中的单个形象,只是整体中的个别,它的意义,只有在形象整体的总的联系中才能见出。

  《红楼梦》里写有一块顽石,自有其一番经历,构成一个既似寓言又象神话的故事。顽石的故事,在全书中究竟起什么作用,具有什么意义呢?

  《红楼梦》作者在最后成书前,也许借鉴过一些主题未必相同、情节也不一样的稿本,有的稿本写了顽石,有的稿本可能没有。但是,既然曹雪芹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才定稿的,足证《红楼梦》是精心构思之作,我们就没有理由把顽石的故事看作可有可无之笔或斥之为荒诞无稽之谈。

  《红楼梦》一开头就写了这块顽石。顽石无才补天、幻形入世的故事,是全书的真正开端。今本中全书开头的那些议论,“此开卷第一回也……”,其实只是作者的创作说明,并非小说的开始。《红楼梦》是从顽石的故事导入艺术境界的。

  《红楼梦》不仅以顽石的幻形入世作为全书的开端,而且还以顽石的返本还原、归山出世作为全书的结束。脂砚斋评《石头记》的批语中透露出,全书的结尾可能是:“青埂峰下重证前缘,警幻仙姑揭情榜”,顽石又回到它入世前的地方。亲眼见过《红楼梦》初稿的曹雪芹好友明义,在《题红楼梦》诗中也曾说到:“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纵)使能言亦枉然。”可见,《红楼梦》全书是以顽石归山作结的。顽石的故事,从入世到归山,前后连贯,“如常山蛇,击尾而首应”,首尾相应,情节完整。

  顽石的故事,不仅使全书有头有尾,而且还把全书的主体和首、尾连结起来,融为整体。《红楼梦》通过顽石的经历,从幻想世界引出现实世界,再从现实世界走向幻想世界,使幻想与现实相统一、结合,创造出一个独特的艺术境界,表现作者对人生的一种独特的感受和理解。

  顽石故事在《红楼梦》里是如此重要,无怪《红楼梦》一书又曾题名为《石头记》。为《红楼梦》提供过写作材料并作过评点的“脂,砚斋”,就力主用《石头记》作书名。目前能见到的《红楼梦》早期版本,大都题名为《石头记》>。脂砚斋评点过的版本系统中,十二种版本,竟有八种都以《石头记》命名。

  所谓《石头记》者,石头之所记也。甲戌本的“凡例”中云;“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石头的入世与归山,家族的兴衰荣辱,人物的悲欢离合,世态的炎凉变幻,所有的故事,全记载在一块大石上。所谓“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就是说《石头记》即石头之所记。

  然而,《石头记》不只是石头之所记,而且所记的还是石头的经历。庚辰本有云;空空道人从那石上抄录下来的,正是顽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这就是说,此石不只是故事的纪录者,而且所记的故事,又是这块顽石的经历一一“往来”。因此,《石头记》者,石头所作的石头自己所历的记载也。

  石头的经历,颇为曲折。它有个不平凡的来历:女娲炼石补天,在大荒山无稽崖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女娲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去补天,单单剩下了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这块弃而不用、未得补天的顽石,自经锻炼,已通灵性,有了思想,有了感情,能记事,能说话。顽石眼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未被入选,所以自愧自叹,哀怨伤悲。后来遇见了一僧一道,顽石动了凡心,想入红尘,于是幻形入世,到了人间。顽石在人间的经历,它所见所遇所闻的人间故事,乃是《红楼梦》的主要部分。在这里,种种人间喜剧、人生悲剧相继发生,交错进行,构成《红楼梦》的主体故事。顽石在红尘中见到、听到、遇到层出不穷的人间喜剧、人生悲剧之后,最后又出世归山,返本还原,回到青埂峰下。

  《红楼梦》为什么要在这里虚构一个顽石的故事?作者是否真相信在人世之外还存在一个“彼岸世界”与现实世界相对立,是否真相信顽石能通灵、幻化,至少在目前,还无有事实材料能予证实。艺术形象有多义性。也许,《红楼梦》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能暗示天已残倾,乾坤待整。也许,《红楼梦》用乱世石言的寓言来隐喻时事,抨击现实政治。但是,如果把顽石故事和主体故事联系起来看,顽石的入世与出世,正是表现了《红楼梦》作者对于人生的一种理解和感受。顽石的幻形入世,乃是不甘于荒山寂寞,羡慕尘世的荣华富贵。顽石入世之后,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似应感到满足。然而,它看到了在这荣华富贵的背后,掩盖着形形色色的人间喜剧,各种多样的人生悲剧,这人世间并不美妙。于是,顽石终于离开了这个尘世,又回到寂寞凄凉的青埂峰下。《红楼梦》作者对于人生有自己的感受和看法,这种感受和看法,既通过书中的主体故事表现出来,又通过顽石的故事表现出来。

  为了弄清楚《红楼梦》的主题思想,不仅需要了解书中的主体故事,又要了解这个顽石的故事,更要了解顽石故事是如何和主体故事相连接的。正是在这些故事及其连接、联结中,表现了作者的人生感受和见解,展现了作品的主题思想。顽石故事与主体故事的连接方式如果有所不同,就会这样或那样影响到作品的思想内容。

  在《红楼梦》里,顽石故事和主体故事是怎样连接起来的呢?顽石怎样从幻想世界进入现实世界,又怎样从现实世界逃回幻想世界?对此,不同版本的《红楼梦》有不同的描写、处理。它们的不同在哪里呢?

  (二)

  在脂砚斋评的《红楼梦》版本系统中,顽石故事同主体故事是这样连接起来的:顽石从幻想世界转到现实世界,化为一“物”一一通灵宝玉。通灵宝玉不是贾宝玉其人,而只是其人身上所挂之物。但通灵宝玉已由蠢物顽石转化而来,已通灵性,和贾宝玉形影不离,可以从旁观察尘世,纪录人生。于是,这块通灵宝玉就成了人间喜剧和人生悲剧的旁观者,看剧者。一旦通灵宝玉离开尘世,回到山下,它当还原为蠢物顽石,而它在人间的经历也镌刻在上面了。

  在脂本系统中,庚辰本对顽石入世的叙述最为简单。在交代过顽石来历后,庚辰本这样写道: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王,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叹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 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尽,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在这叙述中,这块被女娲弃而不用的顽石,早在遇见一僧一道之先,已经自已化成一块美玉。一僧一道见到的是这块美玉,不是顽石。这块美玉也未曾主动要求僧、道带它入世,而是由僧、道在美玉上镌了数字,然后携入红尘,为的是去“安身乐业”。这块美玉,不知投奔何方何舍,也不知是化物变人。

  甲戌本对顽石入世的叙述,要比庚辰本具体,而且艺术细节也不完全相同。在前述所引的那段叙述之前,甲戌本还有较长一段描写,具体说明一僧一道来到青埂峰下的情景:

  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问,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  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这里,顽石虽经锻炼,但自己还没有本领变成美玉。它听到一僧一道在谈论尘世的荣华富贵,打动了凡心,也想到人间去享受一番,所以主动请求僧道带它下世。那一僧一道却反而劝它别下红尘,并且说出了一番人生道理: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

  一僧一道给顽石讲的人生哲理,它未曾理会,还是苦求下凡入世。僧道助了顽石一臂之力,施了幻术,才把蠢物顽石变成一块莹洁美玉: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画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这些关于顽石入世的叙述和描写,在庚辰本中都没有。但在这些叙述和描写之后,其他细节就一样了:那僧在美玉上镌了数字,携入红尘,“不知投奔何处何舍”。

  这块由蠢物顽石变来的美玉,到了人世间后变成了什么呢?就是贾宝玉生下时口里衔的通灵宝玉。

  庚辰本和甲戌本在第一回写“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对这块美玉的下落都有所交代,它在甄士隐的梦中出现: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千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 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于是,那僧就又引出了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故事。这段风流冤孽故事,同顽石下凡的故事,并无必然关系、因果联系,在脂本中,这是各不相干的两回事。甲戌本在写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入世的故事时,既未出现警幻仙子,又未出现蠢物顽石。顽石只是在神瑛侍者入世时被那僧“夹带于中”,送到世上。甄士隐在梦中看到的那块鲜明美玉,已经是镌了“通灵宝玉”字样的,只是还不知道此物落于何方。到了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告诉贾雨村:贾府生了个公子贾宝玉,“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做宝玉”。可见,神瑛侍者入世变成了贾宝玉,而那块由顽石变来的美玉,则被夹带在神瑛侍者身上,在贾宝玉出生时,成了口中衔的通灵宝玉。从此,它就被挂在贾宝玉颈项里。

  蠢物顽石之变为通灵宝玉,在甲戌本第八四页里进一步得到了确证。贾宝玉到梨香园去探宝钗的病.宝钗要看一看宝玉的佩玉,他从项上摘下通灵宝玉,宝钗托于掌上。小说在此处对佩玉作了一番描写,说它如何莹润可爱,然后这样写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此回中还说到,“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可见,通灵宝玉是那顽石的幻相,顽石就是那通灵宝玉的前身。

  蠢物顽石化为通灵宝玉,通灵宝玉后又还原为蠢物顽石,幻想世界和现实世界就是这样被连接起来的。通灵宝玉,作为人生悲剧、人间喜剧的观剧者、旁观者出现,它不是主人公,不是那些悲剧、喜剧的当事人、剧中人。旁观者清,从旁观者的眼光看人生,也许要比当事人、剧中人更为清醒,或者能更直接地表达作者的人生感慨和见解。

  (三)

  在程伟元刻本这个版本系统里,顽石故事同主体故事的连接却是另一个样子:顽石从幻想世界到现实世界,变而为人一一贾宝玉。贾宝玉是《红楼梦》全书的主人公,他看见过不少人生悲剧和人间喜剧,但他自己又是书中最大的人生悲剧的主角,当事人。

  这块顽石,补天未用,它却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天,顽石来到警幻仙子处,就把它留在赤霞宫,赐给它“神瑛侍者”的名号。于是,在脂评本中各不相干的两件事合而为一,蠢物顽石变成了神瑛侍者。程甲本和程乙本在细节描写上虽也仍有些差别,但这  个情节基本上是一样的。

  顽石既变成了神瑛侍者,而神瑛侍者入世又成了贾宝玉,那么,贾宝玉的前身也就是这块顽石。程刻本写那神瑛侍者常在灵河岸上行走,遇见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日以甘露灌溉,于是“绛珠仙草”得以幻化人形,修成女体。只因“绛珠仙草”未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故五内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想在神瑛侍者下世为人 之时,一同入世,把一生的眼泪来还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神瑛侍者入世为贾宝玉,绛珠仙草入世则为林黛玉。

  显然,关于顽石入世的描述,在程刻本和脂评本中是不一样的。在脂评本中,顽石变为通灵宝玉,由蠢物变灵物;神瑛侍者变贾宝玉,同顽石不相干。程刻本中,顽石转化为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又入世为贾宝玉,蠢物变灵物,灵物又变人。

  这样,顽石不是变成旁观者、观剧者,而是直接成了当事人、剧中人。

  于是,顽石的经历和贾宝玉的经历合而为一,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人生悲剧的当事人,贾宝玉的经历突出起来,首尾相连的顽石经历也直接就是贾宝玉的经历。作为旁观者、观剧者的通灵宝玉,在小说中的作用就不如在脂评本中那样重要了,它已失去了记述者的资格,而只成了主人公贾宝玉的影子,成了贾宝玉前身顽石的象征。这样的写法,对于突出主人公贾宝玉的遭遇这一主要线索很有必要。在程刻中,顽石的经历也就是主人公的经历,而在脂评本中,顽石的经历并不就是主人公的经历,两者有联系,但也可以分开。通灵宝玉虽与贾宝玉形影不离,但也可以离主人公而去,不必与主人公的命运相终始,也不必等到主人公的悲剧结束。我们已无从知道,脂评本的最后结尾是个什么样子,但存在两种可能:一是,作为记述者的通灵宝玉,要等贾宝玉的命运最后了结,才返本还原;二是,作为记述者的通灵宝玉,也可以不等主人公及其家族的命运最后如何,就出世而去,小说嘎然而止。这样,顽石的经历是完整的,有头有尾,自成故事,但主人公及其家族的命运却是不完整的,有头无尾,未有结果。程刻本既然把顽石的经历和贾宝玉的经历合而为一,那么,只有把贾宝玉及其家族的最后命运交代清楚,小说才能结束,而通灵宝玉的命运却无关大局。在程刻本中,通灵宝玉此物在第九十四回中就已遗失了。这个旁观者、观剧者如果不在,小说本可结束,可以不顾贾宝玉的命运如何。顽石变通灵宝玉,通灵宝玉又变顽石,顽石故事也就完整了。正如程刻本中甄士隐在第一百二十回所说:“那年荣府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了,形质归-。”可是,如果《红楼梦》就这样等到通灵宝玉丢失而结束,那么通灵宝玉失后的许多重大事件,荣、宁两府被抄,宝、钗二人结婚,贾宝玉的出家等等,也都不见了。程刻本却可以不顾通灵宝玉已失,照样展开主人公及其家族的故事,直到剧中人把自己的悲剧演完,才让主人公贾宝玉出家,返本还原为顽石,回到青埂峰下。

  顽石经历和贾宝玉经历的合而为一,通灵宝玉的失去记述者的作用,使得小说的叙述角度也严格统一而单一化了。

  在脂评本中,对于主人公及其家族的描写,是用作者的第三人称角度来叙述的。对于顽石的经历,作者基本上也是以第三人称口吻叙述出来的。贾宝玉和顽石,在这里都是被叙述者,是叙述的对象,不是叙述者。就是在描写通灵宝玉时,它也被作为叙述对象来处理的。但是,在脂评本中,通灵宝玉由顽石变来,而通灵宝玉又是贾宝玉及其家族命运的记述者,于是,有时也出现了这样的叙述角度:顽石或通灵宝玉以自己的眼光和口吻来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遇。作者用第一人称的写法,让顽石或通灵宝玉直接出来交代故事,抒发感受。甲戌本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写宝玉和秦钟见面的情景。但通灵宝玉这个目击者、记述者不在场(凤姐怕通灵宝玉失落,等宝玉睡下之时,命人把它取来,塞在她的枕边,于是通灵宝玉离开了贾宝玉),未曾得见,于是小说就以第一人称口吻写道:“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这是作者让通灵宝玉以记述者的身分直接出来说话,不是作者的第三人称叙述。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中,写贵妃省亲的情景,元春进大观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处,作者也让石头以记述者的身分站出来抒发感受,于是出现了第一人称的口吻:“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到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这一段叙述,全是石头的叙述口吻,许多《红楼梦》批阅者也是这么看的。庚辰本在此处就有双行批语;“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对此种笔法,有的批语极为赞赏:“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是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

  在程刻本中,通灵宝玉已失去了记述者的作用,不需要让它以记述者的身份跳出来叙述或议论,于是,也就不必再有脂评本中那种第一人称的笔法。作者把人称统一起来,全用第三人称的叙述,以作者的叙述角度,写出主人公贾宝玉及其家族的命运。顽石的故事,通灵宝玉的经历,也都是从第三人称的角度叙述出来的。原先在脂评本中那些石头自语的第一人称叙述,全被作为后人的批语予以删除。脂评本中那种基本以第三人称、间用第一人称的笔法,代之以单一的第三人称笔法。

  (四)

  《红楼梦》两个不同版本系统对顽石故事的不同处理方式和叙述笔法,对全书的形象整体发生影响,从而使作品的思想意义也有某种变化。

  顽石故事在《红楼梦》里不是主体故事,无疑,它不如主人公贾宝玉及其家族的经历那样重要。但是,并非只有主体故事才表现作者的思想,作者的思想也表现于顽石故事里。作品的主题思想,只有在形象整体中才能见出。把形象体系中的一些形象和其他形象割裂开来,就无从了解作品的主题思想。只从主体故事来说作品的主题,正如只从顽石故事来谈作品主题,都是片面的,不能完整地掌握作品的主题思想。只有从主体故事和顽石故事的连接、联结中统一起来分析作品的思想,才能科学地说明作品的主题思想。

  在所有版本中,其主体故事的基本轮廓相似,主人公贾宝玉及其家族的命运都以悲剧告终。顽石故事的基本轮廓也大致相同,顽石幻形入世而又归山出世。这些基本相似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青埂峰下虽然凄凉寂寞,但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没有烦恼;人世间虽然也有许多赏心乐事,但瞬息万变,苦随乐生,不胜苦恼.现实并不美妙,顽石枉入红尘,不如还是归去。但是,这些基本相似的故事,在两个版本系统中又有细微的差别,这影响到作品的思想也产生一些变化。

  在甲戌本中,顽石所以要下凡入世,乃是因为补天不成,被抛峰下,在那里自怨自叹,听说红尘中荣华富贵,甚为动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在未曾入世的顽石眼光中,青埂峰下并非美妙之处,理想境界。而那已经看破红尘的一僧一道反而劝顽石别去自寻烦恼,理由是:“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番话概括地说出了僧、道对人生的看法。在僧、道看来,世间确有人生乐事。但是,一来,乐事虽有,不能长久,世事多变,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无所依恃;二来,乐事之外,还有苦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紧相连属。应该说,僧道的这些话,确道出了人生中的一些事实,并非谬误。但接着僧、道又对此作了唯心主义的解释,作出谬误的结论:“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无疑,这是佛学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虚无主义谬论。

  僧、道之论,并不一定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正如《红楼梦十二支曲》中表达的“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了歌》及甄士隐的注解辞中所表达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等思想,也未必就是作者的思想一样。但是,作者对这些思想也不是持否定态度。秦可卿托梦王熙凤,说了一番“盛筵必散”的道理,作者对这种思想似有所肯定。在题咏诗中所说,“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必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这种思想在作品中确是时有流露。

  无疑,作者的思想同僧道之论有密切联系。人生如梦,万境归空的思想在《红楼梦》里有所表现。在顽石故事里,这种思想表现得比较明显。

  但是,《红楼梦》的主题却并不只是表现“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思想。从整体形象,特别是从主体故事看,《红楼梦》的主要思想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对尘世的荣华富贵的否定,幻想有一个美妙的、自由的、和谐的社会。

  在脂评本中,顽石幻化为通灵宝玉,跟着主人公贾宝玉享受着人间的荣华富贵,摆脱了青埂峰下那样的凄凉寂寞,照理,它应该心满意足。然而,通灵宝玉最后还是返本还原,出世而归。为什么顽石当初向僧道苦苦相求,争着入世,最后却又离开尘世,甘心于凄凉寂寞?这就是因为,尘世虽能享受荣华富贵,但却引来无数烦恼。顽石亲眼看到贾宝玉及其周围许多人的悲剧命运,使它对尘世有了真切的了解。人世间并不那么美妙,还不如青埂峰下好。脂评本虽然只有八十回,无从确切知道顽石的最后结局,但给人的深刻印象,还是对现实生活所持的批判态度。只是,由于脂评本中,顽石故事和主人公的故事虽相连接,而又自成线索,顽石的经历、

  思想和贾宝玉的经历、思想虽相接近,而又不同,所以,僧道的那番“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说教,在顽石故事中显得较为醒目,从而,这种思想的比重,在八十回中相对地显得较大。

  在程刻本中,顽石入世直接化成了主人公贾宝玉,而且,一百二十回的小说,使得主人公的命运有了结局,构成完整的故事。整个形象体系的客观意义,把僧道那番“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说教挤到极为狭窄的地方,这种思想的比重相对地就显得小了。

  不甘于荒山凄凉寂寞的顽石,想享受人间荣华富贵的愿望实现了:由顽石幻化成为贾宝玉,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锦衣纨袴”,“饫甘餍肥”,人间最好的物质享受,都尝到了。这人间的荣华富贵的生活是什么味道?贾宝玉尝到了它的甜味,但伴随而来的是它的苦味,从而引来了无尽的烦恼。

  贾宝玉经历了爱情的悲剧,但贾宝玉的悲剧,不只是爱情的悲剧,要深广得多。

  享受荣华富贵虽也是人间乐事,但世事瞬息万变,不能久长。正如鲁迅所说,贾家纵然煊赫,然而“颓运方至,变故渐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生活在“繁华丰厚”中的贾宝玉,比别人更早地“呼吸而领会”到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而金玉其外,掩盖着败絮其中,沉溺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人是不会觉察到颓运将至的。贾宝玉却独呼吸和领会到了,因而不时流露出“好景不常”之叹。

  贾宝玉不仅觉察到了荣华富贵的不能久长,而且觉悟到了荣华富贵的不足留恋。伴随着荣华富贵、物质享受而来的,是富贵限人,精神上的受束缚,不自由。贾宝玉在见了秦钟之后发出了一番自惭形秽的感慨;“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茶毒了。”荣华富贵、物质享受给贾宝玉带来的是精神上的苦闷。

  贾宝玉象关在笼中的金丝鸟一样,享受锦衣玉食,却不得自由。他不能同他喜爱的人物自由交往,却要按封建礼法去接待那些他所讨厌的人物。他要和他最喜爱的林黛玉结婚,可是封建家族衡量自己的利益而牺牲了他的爱情上的自由。个人理应得到的、合理的自由,他得不到,荣华富贵还有多大价值!

  不只是贾宝玉个人经受了悲剧,而且还亲眼看到了人生中无数悲剧。在他看来人生中许多有价值的东西,都在被毁灭掉。单纯、天真的姑娘、丫头们,有才有情的优伶,特别是最了解他的心的林黛玉,一个个地被毁掉了。鲁迅说得好,“在我眼中的宝玉,却看见许多死亡”;宝玉在“繁华丰厚”中,“屡与‘无常’觌面”。这些人生的悲剧,在他心里留下了精神创伤。

  贾宝玉的最大悲剧,不只在他看到了世间许多人生悲剧,而且在于:他对这些人生悲剧执着不放,摆脱不开。他对这些悲剧中受损害、被毁灭的真的、善的、美的东西,寄予深情,无限哀伤,却又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于是只有烦恼和苦闷。可是人世间的悲剧实在太多,不幸者到处可见,于是贾宝玉的苦恼越来越多,加在他心上的精神苦恼的负荷比别人更重。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贾宝玉此人,“爱博而心劳”,于是“忧患亦日甚矣”。如果贾宝玉不是个“爱人者”,而是个“憎人者”。那么,他可以对人生悲剧闭眼不看,掉头不顾,甚至幸灾乐祸,不至于“心劳”,更无“苦恼’和“忧患”。可是,贾宝玉偏偏是个“爱人者”,关切着别人的不幸,寄予同情,却又无能为力,于是产生了他自己精神上的悲剧。

  这个精神上的悲剧如何解决?也许,贾宝玉可以在极度精神苦闷中自杀了之,以求精神解脱。这样的结局,说不定更能突出体现“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思想: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然而,这样的结局将不符合贾宝玉性格的逻辑发展。贾宝玉眼看人生中那些有价值的东西(真的、善的、美的)被毁灭,虽然无可奈何,束手无策,但他的感情态度却是明确的:这些东西不该被毁灭,他为这些东西的毁灭而惋惜、愤慨。他对这些东西不能忘情,不能“绝尘缘”于是就走了出家这条道路,离开那毁灭了他和别人的幸福、自由的家族和那个世道,但继续活着。这是对自己家族和那个世道的消极抗议,也是对那些被毁灭的不幸者的深切怀念。

  贾宝玉出家为僧,顽石返本还原,仍在青埂峰下过凄凉寂寞的生活,这故事固然表现出了癞头和尚宣扬的“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价(债)清好散场”的消极思想,但是,已经和主体故事融为一体的顽石经历,已显示出了这样的客观意义:它不愿再在这个毁灭着真的、善的、美的东西的现实世界上生活。《红楼梦》主体故事的描写,重心并不在肯定顽石在青埂峰下寂寞凄凉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在否定那个给它荣华富贵而又毁灭自由、幸福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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