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鸣锵 蓬蔂子倦游息影,块然独处。叶走如人,虫吟若雨,风来空庭,招秋与语。废卷以兴,徙倚延伫。惝恍有客,排闼直入,偃蹇其人,黎黑其色,次且以行,登堂相揖。 蓬蔂子问曰
清代长篇章回体小说
长篇章回体小说是清代创作最繁荣、取得成就最高的小说类型,名篇佳作层出不穷。其中,《儒林外史》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小说史上开始
2024-09-29
〔清〕吴鸣锵 蓬蔂子倦游息影,块然独处。叶走如人,虫吟若雨,风来空庭,招秋与语。废卷以兴,徙倚延伫。惝恍有客,排闼直入,偃蹇其人,黎黑其色,次且以行,登堂相揖。 蓬蔂子问曰
〔清〕吴鸣锵
蓬蔂子倦游息影,块然独处。叶走如人,虫吟若雨,风来空庭,招秋与语。废卷以兴,徙倚延伫。惝恍有客,排闼直入,偃蹇其人,黎黑其色,次且以行,登堂相揖。
蓬蔂子问曰:“子奚为者?固非余所素习也。”
客腆然而对曰:“仆即昌黎之所送者也。自有此文,举世共憎,山不倚冰,热羞逐蝇,北邙纵横,白扬鬅鬙。纬繣宇宙,杳无可凭。闻子寡俦,请为子朋。”
蓬蔂子曰:“客固余所知矣。敢问客何以能穷人,而使人之共憎也?”
客曰:“仆焉能穷人,穷自人召耳。不见锱铢计较,子母役使,仇雠骨肉,荡涤廉耻,深藏若虚,贪得愈侈。天恶其盈,发筐倒篚,水火盗贼,若壑赴水。其或稍减,则淫其心。为甘为旨,为色为声,目眯神驰,伺隙交倾。既摇其转,复罄其赢。又不见膴仕才登,要津潜结,虎踞而坐,狼贪以咥,肉雷鼓威,心钩展棘。天恶其盈,悖准出入。罚及厥身,其刑曰墨。或迨厥嗣,其败曰溺。连云之宅,废墟之迹,奚以致穷,乃仆之责。乃天之成人也,必厄以穷。天畀于初,仆承其终。玉成之力,与天同功。疏食饮水,陋巷箪瓢,孔颜之穷也。馨香之报,尸祝庠胶。汨罗溺身,刑腐目盲,屈左史迁之穷也。《离骚》之经,记载之文,流传于世,灿烂日星。至于长吉之穷,穷于年也,白玉楼中,赋手若仙。少陵之穷,穷于饿也,饭颗山头,诗圣独坐。穷之益人,厥验自古。”
蓬蔂子曰:“子言是矣。然以余之所以穷诘子,恐无词以对也。言余之行,小廉曲谨,求诸圣贤,观天于井。言余之文,帖括腐烂,方诸作者,潢潦河汉。言余之诗,秋蟀春鹒,期诸古人,谣谚韶韺。然而角张数奇,蓬蒿径断,菽水晨昏,颡泚颜汗。泣有牛衣,粮无鹤券。坐是以穷,岂亦天判?持以问子,一言姑赞。”客乃面頳舌塞,起欲遁焉。前揽其祛,且终余言:“天下之理,穷则必通。改弦更张,卜或余从。虚名遭屯,曷为庸庸。投笔而耒,易儒而农。春耕既深,秋获必丰。篝灯夜织,脱粟宵舂。鸡栖豚栅,圃韭畦菘,以烹以炊,双亲定供。迨及妇子,乐也融融。自食其力,安得所穷。况乎人之穷也穷于有形耳,苟无其形,穷于何存。鼎鼎百年,转瞬之顷,槿荣而落,蝉蜕而升。子知其归,余返其真。将偕子逍遥于无何有之乡兮,岂犹甘被乎人世之恶名?”
客闻余言,欢若素昵。子毋余猜,余惟子即,子其止止,吉祥予室。
——《睫巢文集》
〔注释〕 偃蹇:困顿不堪。 纬繣:乖戾,固执。 膴(wú):高官厚禄。 肉雷:指对犯人使用酷刑,刑具撞击之声有如雷鸣。 尸祝:尸指太庙之神主。立尸而祷告之,表示崇敬。 白玉楼:传说唐诗人李贺临死时,有仙人召其上天为新建成的白玉楼作记。 饭颗山:传为长安山名。 帖括:科举应试文章。 韶韺:泛指古乐。 泣有牛衣:指穷得无被盖,以牛衣御寒而涕泣。
〔赏析〕自韩愈写了《送穷文》以来,不断有人仿作。唐代的段成式写有《留穷词》,宋代的唐庚写有《留穷诗》,清初的戴名世写有《穷鬼传》等等,但都是顺着韩文中延穷鬼于上座的话,发挥穷鬼有功,不必送走的寓意。此文虽未突破这一框框,却有着某种新意,提出穷鬼未必能穷人,既穷之人也未必不可以摆脱穷困。古人对祖述前人的某一名文而不同意其某种观点者,谓之“反”。“反”者,背也,意即违背旧文,另出新意。扬雄就有《反离骚》,明徐祯卿又有《反反离骚》。故此文亦仿此而名之曰《反送穷文》。
文章同样虚设了一个与穷鬼对话的幻境。首先借穷鬼之口谈穷困有益于人的道理,说穷鬼给寡廉鲜耻、贪财好货者招来水火盗贼之灾,给沉迷于甘旨声色者招来人死财空之祸,给残忍的酷吏招来自受刑罚的报应,就是为了拯救他们的灵魂,帮助他们脱离罪恶的深渊,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至于孔子、颜渊、屈原、李贺、杜甫等人的穷困,更是上天有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成全其为圣贤名人的。然后作者笔锋一转,以自身为例指出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普天下既不是为非作歹之徒,也不是圣贤杰出之士的千千万万普通读书人,为什么也都被弄得呼穷号苦呢?难道也是上天的安排?这个答案本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造成的。不知是作者尚未意识到,抑或是出于避免惹出文祸,暂不作答,而立即提出改变穷困面貌的办法。他的所谓办法也只是投笔而耕,弃儒从农而已,并且提出万一改变不了穷困,可以求助于死神,从死亡中得到解脱。靠改变职业来改变穷困,寄希望于死亡以求得超脱,这就算不得什么救穷,而是一种自我麻醉。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愤激之言,是对社会的一种控诉。由此可知,此文的讽刺性、批判性并不亚于韩文,相反更为深折,更为激烈,颇带有一点封建末世的知识分子所特有的苦闷、沉思和叛逆精神。
此文的另一个特点,是把无形的穷鬼当作一个有形的形象来刻画,描绘出一个人鬼交友的虚幻世界。这个穷鬼有着特殊的形貌:“偃蹇其人,黎黑其色”;有着丰富的感情,时而“腆然而对”,时而“面頳舌塞”,时而欢欣鼓舞;他心地善良,有助人之诚,无狡诈之态,可亲可敬。如此,这穷鬼就不再是一种社会现象的代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了。
另外,此文在对幻境的描写上也借用了某些小说笔法。写蓬蔂子在一个“叶走如人,虫吟若雨,风来空庭”的时刻,“废卷以兴,徙倚延伫”,当然是实境,紧接着的“惝恍有客,排闼直入”就进入了幻境。在这实与幻之间,仅以“惝恍”二字介入,似真似假,若幻若实,颇能乱人视听,造成一种扑朔迷离的艺术效果。其中写人与鬼的对话也注意插入双方的表情与动作,如当穷鬼被问得无言以对,即欲起身逃走时,蓬蔂子立即牵袖挽留,要他听其言终。这也是为了增强文章的故事性、真实性、诙谐性所作的努力。然而语言却仍然保持着古朴的风貌,句式整齐而稍嫌平板,用词典雅而略伤自然。这固然是囿于韩愈《送穷文》的祷词形式,恐怕也与垄断清代文坛的桐城派古文家在创作上设下的清规戒律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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