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
清代长篇章回体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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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陶庵梦忆》
〔注释〕 优傒:倡优和奴仆。 肉:指歌喉。 里湖:靠近岳庙、有堤与外湖相隔的一小片僻静湖面。 巳:上午九时至十一时;酉:下午五时至七时。 舣:泊舟。 颒(huì)面:洗面。指湖面重现明洁之态。
世界由杂色人等组成。男女老少,俊美丑陋,清雅粗俗,高下贵贱,士农工商,因各种缘故构成各种区别。区别是重要的,尤其在等级社会中,它是社会有序运转的基础。平日里,人际交往,通常在一定的层次与群体内进行,彼此虽有沟通却不相淆乱。
但在各地区的文化中,又都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某些特定的节日,令社会各层次、各群体可以打破彼此的界隔,欢聚在同一场合。西方的狂欢节、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泼水节,多少有这样的意义。在这些节日里,人们忘怀嬉游,享受着平日少有的快乐。西湖七月半,原是个赏月的日子,但渐渐丧失了本义,变成杭州人群聚欢闹的节日。大多数人不是为了观赏风景,而是为了“轧闹猛”才赶到西湖来。太热闹了,自然景致变得毫无味道,故曰“一无可看”;但正是因为热闹,反而成了观众生相的好机会,故曰“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在这样的节日里,人们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混为一体吗?绝不。这只是把原来相对隔绝的社会群体聚合在一起,至于因各种缘故造成的行为态度、仪表风貌的区别,仍旧截然分明。并且,正因为各色人物杂处一时一地,相互映照,彼此的区别更加鲜明。——这才能“观众生相”。文章所说“以五类观之”的人,“楼船箫鼓、峨冠盛筵”者,显然在炫耀富贵;“名娃闺秀”们“环坐楼台,左右盼望”,那是享受难得的“开放”生活;“名妓闲僧”,本来就是拘束较少的一群,此时“浅斟低唱”于舟中,“欲人看其看月”,颇有卖弄风情的味道;至于市井闲汉,最不引人注意,也最希望被人注意,所以装醉弄傻,到处起哄,什么都看,什么也不看;文人雅士不愿与凡夫俗子同伍,好热闹却又避热闹,于是“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作矜持之态。五类人“如沸如撼”,齐集西湖,汇成了杭州人无贵无贱、无老无少、无男无女、无俗无雅,统统“轧闹猛”的洪流。毕竟,除去一切区别,人只是人,本性里有着共通的东西。
好笑吗?确实五类人各有可笑的地方。但人都难以摆脱某些可笑之处,特别是在这样的场合,几分忘乎所以,几分装腔作势。然而这种可笑却又是可爱的,因为这时候的人较少虚伪,较少险恶之心,更少有敌意。在这种似乎可笑的场合,展开了人类社会轻松愉快的一面。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如此看待人生,看待西湖七月半的盛会。那些拘囿于自身的生活方式与价值准则,心怀促狭而喜欢妄下是非的人,便不具备“观众生相”的眼光。必须知道各种生活方式均有其自身的原因和自身的理由,各色人物均有其可笑亦复可爱的一面,才能够以看人之乐为乐,才理解西湖七月半世俗风习的情味。张岱列述五类人物,均有戏谑之意,但他始终是友善的,几分嘲弄,几分玩笑。所以,这文章带给我们的,是睿智、幽默与愉悦情趣的混合,令人不禁莞尔一笑。
那么,张岱究竟把自己算作哪一类呢?显然是在五类之外。且五类人物,亦有区别:贵门豪富,名娃闺秀、市井闲汉,三者与月无缘,只为热闹,欢笑一番,早早散去;名妓闲僧、文人雅士,颇有闲逸之情,人潮退后,复散荡湖上,流连水光月色。至于张岱,虽与后二者同游,却更多一层对于清虚境界的爱好。他是人也看,月也看,到无人无月时,别有一番悠悠余味。结尾写“酣睡十里荷花之中”,“清梦甚惬”,便显示了自己同一切人的区别。这里终究还是有自命风雅、自赏清高的意思,不也是有点可笑吗?所以,读《西湖七月半》,可看之人,不只五类,仿张氏笔调,曰:其一,以看人之乐为乐,无人可看则自看自者,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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