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朗士《苔依丝》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导语】:

【作品提要】 苔依丝是公元4世纪埃及著名的妓女。贵族子弟巴福尼斯皈依基督教后,在荒漠中隐居苦修了十年,最后决定把有一面之缘的苔依丝从罪恶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巴福尼斯劝说苔依丝

  【作品提要】

  苔依丝是公元4世纪埃及著名的妓女。贵族子弟巴福尼斯皈依基督教后,在荒漠中隐居苦修了十年,最后决定把有一面之缘的苔依丝从罪恶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巴福尼斯劝说苔依丝把所有奢侈品付之一炬,然后把她送进修道院。而巴福尼斯本人却堕入情网,在情感中煎熬。然而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爱情。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一直认为是上帝对自己的考验。苔依丝一次次在幻梦中的出现,使巴福尼斯极为痛苦。为了逃避,他决定到沙漠中去创造自己所谓的伟大的功绩。可是事实并没有如他所愿。苔依丝已经深深活在了他的心里,这是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是他虔诚信仰的上帝也没有办法把他从情网中解救出来。直到他亲眼目睹苔依丝病死时,他才敢正视这段感情,并从内心深处发出“上帝、天国,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有人间的生活和人们的爱情才是真的”的感慨。

  【作品选录】

  三、 大戟

  巴福尼斯踏上了神圣沙漠的归途。他在阿特里比斯附近雇了一条船,顺尼罗河溯流而上,以便把粮食运到赛拉皮翁的修道院去。他下船的时候,弟子们兴高采烈地迎上前来,有的举手向天,有的跪伏在地,吻着修道院院长的便鞋。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圣人在亚历山大建树的功绩。修道士们平时都是通过秘密而迅速的渠道来获得与基督教会的安全和荣耀有关的消息的,新闻在沙漠里传起来像热风一样快。

  巴福尼斯向沙漠深处走去,弟子们一边赞美天主,一边跟在他后面。弟兄们的长者福拉维安突然陷入了一阵虔诚的亢奋,唱起了赞美歌:

  祝福这个日子!我们的神甫回来了!

  他回来了,满载着新的功绩,我们知道它们的价值!

  神甫的德行是孩子们的财富,修道院院长的圣洁熏香了所有的斗室。

  巴福尼斯,我们的神甫,刚刚给耶稣基督送去一个新的妻子。

  他用神奇的本领把一只黑母羊变成了一只白母羊。

  他满载着新的功绩回来了!像马其顿的蜜蜂采完了花蜜。

  也像努比亚的公羊,吃力地背着满身的羊毛。

  让我们庆贺这个日子,在菜里放点油!

  巴福尼斯到了修道院院长斗室的门口,弟子们全都跪下来说道:

  “让我们的神甫为我们祝福,给我们每人一点油来庆贺他归来!”

  只有傻瓜保尔站着问道:“这个人是谁?”他一点都认不出巴福尼斯。但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因为都知道他虽然非常虔诚,却没有一点智力。

  安提诺埃修道院院长把自己关在斗室里,思索起来:

  “我总算回到我安宁而又快乐的隐居地了。也就是回到了我满意的堡垒里。为什么芦苇屋顶不像朋友一样迎接我,墙壁也不跟我说‘欢迎你’!?从我走了之后,这个上帝选定的住所毫无变化。这是我的桌子,我的床。这是木乃伊的头,它曾经多少次用有益的思想启示过我,我也曾多少次在那本书里寻找过上帝的形象。可是一切都似乎面目全非了。所有的东西都可怜地被夺去了圣宠,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它们。看着我以前亲手打成的桌子和床铺、这个干瘪的黑脑袋、这些按照上帝的口授写得满满的纸莎草纸卷,我以为是看见了一个死人的家具。我以前那么熟悉的东西,现在却认不出来了。哎呀!既然事实上我周围什么都没有变,那就是说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成了另一个人。这个死人,就是过去的我!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的上帝?他带走了什么?给我留下了什么?我又是谁?”

  他尤其不安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斗室太小,而用充满信仰的眼光来看,它应该是辽阔无边的,因为上帝的无限就从这里开始。

  他额头碰地,开始祈祷,心中稍觉快慰。祷告了不到一个小时,苔依丝的形象掠过了他的眼睛,他为此感谢上帝:

  “耶稣,是你让我看见了她的形象,我明白你无边的仁慈: 你要我高兴、安宁,在看见我献给你的女人之后感到放心。你把她现在已经是无害的微笑、纯洁的魅力,和我拔去了刺的美貌,都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曾按你的意图打扮她、净化她。为了使我满意,我的上帝,你没有改变她的模样,像一个老朋友在向我提醒他收到的可爱的礼品。所以我愉快地看着这个女人,确信是你送来了她的形象。你不肯忘记她是我献给你的,我的耶稣。既然她使你中意,就留着她吧,除你之外,决不要让别人享受她的娇媚。”

  巴福尼斯通宵不眠,苔依丝的形象比在仙女洞里还要清楚。他把自己当作证人,说: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

  然而他的心始终不得安宁,他大为惊异,叹息着:

  “为什么你要忧伤,我的灵魂,为什么你使我心烦意乱?”

  他的灵魂总是不安。在忧伤中度过的三十天预示隐士要经受更可怕的考验。苔依丝的形象日夜伴随着他,他也不加驱逐,还以为她来自上帝,何况是一个圣女的形象。但是有一天早晨,她在梦里来看他,头发上束着紫罗兰花冠,柔情满怀,简直不可抵抗,他吓得大叫起来,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睡眼蒙眬地觉得脸上吹过一阵湿乎乎的热气,一只小豺用两只爪子搭在床头,向他脸上吹过臭烘烘的气息,喉咙深处在嘿嘿冷笑。

  巴福尼斯惊恐万状,似乎有一座钟楼沉入了他脚下的深渊。确实,他是从倒塌的信仰之巅跌了下来,有一阵子呆若木鸡。恢复知觉之后,他的思索也只是使不安有增无减。

  “有两种可能,”他自言自语,“要么这个幻影像从前一样来自上帝,她是善良的,是我天生的堕落玷污了她。跟酒在不干净的杯子里会变酸一样,我的卑鄙使感化成了耻辱,恶毒的豺马上趁火打劫。要么这个幻影不是来自上帝,而是相反地来自魔鬼,那么她已经染上了臭气。要是这样,我就要怀疑从前的幻影是否像我所想的那样来自天国了。苦行者必须分清这两种可能,但我又分辨不了。无论如何,上帝已记下了我这次远行,我已经感觉到它的后果,却不知其所以然。”

  他这样推论了一番,又焦虑地问道:

  “公正的上帝,如果圣女的幻影对你的仆人们都是一种危险,那么你对他们还有什么样的考验?你用一个清晰的示意,把你或别人所有的考验都让我看看吧!”

  然而上帝的意图神秘莫测。他认为不宜启示他的仆人。巴福尼斯疑虑重重,决心不再想苔依丝,可是毫无用处。她始终跟着他,在他看书、沉思、祈祷或静修时都凝视着他。她来时总先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像女人走路时衣裙的窸窣声。而且幻影具有一种真人所没有的清晰。因为真人总在活动,不免有些模糊,幻影则出自寂静,具有静止的特色,永远固定不变。她以各种不同的样子来到他面前。时而在沉思,戴着她最后那顶容易凋谢的花冠,像在亚历山大宴会上一样,穿着布满银花的深色长袍;时而富于肉感地裹在柔和的轻纱里,还沐浴着仙女洞中淡淡的阴影;时而虔诚地在棕色粗毛衣下焕发出一种天国的快乐;时而悲惨,眼睛里浸透了对死亡的恐怖,从裂开的心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裸露的胸脯。这些幻影中最使他不安的,是他亲手烧掉的花冠、长袍、头巾都能如此清晰地重现,显然这些东西都有一颗不朽的灵魂,他叫道:

  “苔依丝无数罪孽的灵魂都到我这儿来了!”

  他转过头去,感到苔依丝就在他背后,愈加惊恐不安。他的痛苦是残酷的。由于他的身心在诱惑之中还保持着纯洁,所以他在温和地责备上帝的同时还抱着希望。

  “我的上帝,我跑了那么远到异教徒当中去找她,是为你,不是为我。为你的利益而让我受罪是不公正的。保佑我,我亲爱的耶稣!我的救世主,救救我!不要让幻影来做肉体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已经战胜了肉体,不要让幻影来击败我。我知道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险。我体验到、我懂得梦幻比现实更有力量。既然梦幻本身是一种最高的现实,又怎么能不这样呢?它是万物的灵魂。柏拉图自己尽管不是一个偶像崇拜者,但他承认理念本身的存在。在你陪伴我去的那个魔鬼的宴会上,天主,我听过一些人的话。他们确实有罪,但是毫无疑问并未丧失智慧。他们全都认为在孤独、沉思和心醉神迷的境界里,我们能感知真正的事物,而你的圣经,我的上帝,通过你、光辉的上帝,或者通过你的对手,多次证明了梦幻的效果和幻影的力量。”

  他成了一个新人,开始和上帝讲理了,然而上帝却并不急于启示他。黑夜于他是一个漫长的梦,白昼则跟黑夜毫无区别。一天早晨他醒过来,像月光下殉难者的坟墓般地叹息着。苔依丝来了,让他看流血的脚,乘他哭泣时钻到了他的床上。他不再怀疑了: 苔依丝的形象是邪恶的。

  他无比厌恶地挣脱了玷污的床铺,把脸埋在手里,不想再见到光明。逝去的时光带不走他的耻辱。斗室里静悄悄的,多少天来巴福尼斯第一次这么孤独。幻影终于离开了他,可是她即使不在也是可怕的。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打消他对这个梦的回忆。他满怀恐惧地想着:

  “我怎么没有把她推开?我怎么没有挣脱她冰凉的胳臂和滚烫的膝盖?”

  对着这张可憎的床铺,他不敢再念上帝的名字,而且他担心,斗室被亵渎之后,魔鬼们随时都能自由地进来了。他的担心一点不错。以前呆在门口的七只小豺,排着队进来躲到了床底下。晚祷时分,气味难闻的第八只也来了。第二天来了第九只,接着三十只、六十只,不久就达到了八十只。它们随着数量的增多而缩小,最后变得跟老鼠一样大,占满了空地、床铺和小板凳。其中有一只跳上放在床头的木板,四爪并拢蹲在死人头上,用灼热的眼光看着修道士。以后每天都有一些豺来到这里。

  为了补赎梦境的罪过,逃避邪恶的思想,巴福尼斯决定离开他已经玷污的斗室,到沙漠深处去进行闻所未闻的苦修,去创造特殊的业绩和全新的功德。不过计划尚未制定,他就到巴雷蒙老人那里去征求意见。

  巴雷蒙正在园子里给蔬菜浇水。这时太阳快要落山,蓝蓝的尼罗河在紫色的丘陵脚下流过。老人轻轻地走着,怕吓着一只停在他肩膀上的鸽子。

  “愿天主和你同在,”他说,“巴福尼斯兄弟!赞美他的仁慈吧,他给我派来了他创造的动物,以便让我和它们谈论他的功德,并且用天空的飞鸟来赞美他。看看这只鸽子,注意它脖子上变幻的色彩,你说这不是上帝的一件杰作吗?不过,我的兄弟,你是不是要跟我谈什么虔诚的问题?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把喷壶放下听你说。”

  巴福尼斯向老人讲述了他的旅行、返回、白天的幻影、夜里的梦境,连罪恶的梦和成群的豺也没有漏掉。

  “你觉得,我的神甫,”他补充说,“我该深入沙漠,去完成杰出的功绩,用我的苦修来使魔鬼吃惊吗?”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巴雷蒙答道,“我在这个园子里和羚羊、小野兔和鸽子过了一生之后,对人类很不了解。不过我觉得,我的兄弟,你之所以痛苦,主要是从尘世的骚动中突然进入了孤独的宁静。这样剧烈的变化只会对身心有害。你好比一个同时经受暴冷暴热的人,受着咳嗽发烧的折磨。我要是你的话,巴福尼斯,非但不马上去躲入那可怕的沙漠,还要和修道士及修道院院长去作相宜的消遣。我会参观附近的修道院,听说那里有不少奇妙的东西。人家跟我说,赛拉皮翁院长的修道院有一千四百三十二个斗室,修道士们都按希腊字母表上的字母分成军团,甚至还说修道士们的性格和他们字母的形状有一定的关系。例如Z的修道士性格都不直爽,而I的修道士都非常正直。我要是你的话,我的兄弟,我要去亲眼看一看,不看到如此奇妙的事心里就不得安宁。我也不会不研究尼罗河畔各种团体的结构,以便将它们进行比较。这些都是像你这样的教士应该关心的。你不会没听说过,埃福雷姆修道院院长编了一些非常出色的宗教法规,你很会抄写,可以征得他的同意去抄一抄。我是不行了,我的手握惯了铲子,不会有作家那种在纸莎草上耍细芦苇的灵巧劲儿了。可是你,我的兄弟,你认识字母,应该感谢上帝,因为对漂亮的字体怎么赞美都不过分。抄写和阅读的工作足以对付邪恶的思想。巴福尼斯兄弟,你为什么不用笔记下我们的神甫、保尔和安东尼的教导?在这些虔诚的工作里,你会逐渐获得灵魂和感官的安宁,孤独会重新亲切地回到你的心中,不久你就又能进行从前被旅行打断了的苦修。不过切忌急于求成,我们的神甫安东尼在这里的时候常说:‘斋戒过分则虚弱,虚弱则无力。有些修道士用过长的斋戒摧毁了他们的身体,这些人可以说是自己用匕首刺进了胸口,把自己奄奄一息地交给了魔鬼。’圣人安东尼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一个无知的人,但是多亏上帝的恩惠,我记住了我们神甫的话。”

  巴福尼斯感谢巴雷蒙,答应考虑他的意见。他跨过小园子的栅栏,回过头来,看着浇灌蔬菜的善良园丁,鸽子在老人拱起的脊背上摆动,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回到自己的斗室,发现里面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恰似被狂风吹动的沙粒。他认出它们是无数的小豺。这天夜里,他在梦中见到一根高高的石柱,顶上刻着一个人像,还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爬到这根柱子上去!”

  醒来之后,他深信这个梦出自天意,就把弟子们召集起来,对他们说:

  “我心爱的孩子们,我要离开你们,到上帝指引的地方去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像服从我一样服从福拉维安,照顾好保尔兄弟。我祝福你们,永别了。”

  他走远了,他们还一直跪在地上。等他们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留在沙漠地平线上的巨大的黑影。

  他日夜兼程,一直走到那座从前偶像崇拜者们建造的神殿的废墟上,在那次美好的旅行中,他曾和蝎子、美人鱼一起睡在这里。画满符咒的墙壁依然屹立。三十根顶部是人头或荷花的柱身,还支撑着无数的石梁。只有神殿尽头的一根石柱,摆脱了古代的重负单独耸立在一旁。它的顶上刻着一个微笑的女人头像,目光深沉,面颊丰满,额头上长着一对牛角。

  巴福尼斯认出这是梦中见到的石柱,估计它有三十二肘高。他到附近的乡镇去,让人造了一把这么高的梯子。然后把梯子靠在石柱上爬了上去,他跪在柱顶上对天主说:

  “我的上帝,这是你为我选定的住所,但愿靠着你的恩惠,我能在这儿一直呆到死去。”

  ……

  虽然站着,但已被完全压垮的巴福尼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一句话:“苔依丝要死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二十岁时他就注视过一个木乃伊的头颅,而现在死神要合上苔依丝眼睛的想法却使他感到绝望。

  “苔依丝要死了!”不可理解的话!“苔依丝要死了!”这几个字,包含着多少新的、可怕的意思!“苔依丝要死了!”那为什么要有太阳、鲜花、溪流和一切造物?“苔依丝要死了!”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他忽然跳了起来,“再去看看她,还能看见她!”他开始奔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到哪里去,但是本能确定无疑地指引着他。他顺着尼罗河一直朝前走着,高高的河面上飘动着无数的帆船。他跳上一只努比亚人乘坐的小船,躺在船头上,两眼瞪着天空,痛苦地狂叫着:

  “疯子,我没有及时占有苔依丝真是疯子!我相信世上除了她还有别的真是疯子!荒唐啊!我想过上帝、我灵魂的得救、永生,好像见过苔依丝后它们还有什么价值。我怎么没感到幸福的极乐就在这个女人的一个亲吻里,没有她生活就失去意义,只是一个邪恶的梦?愚蠢啊!你见过她,却还羡慕另一个世界的幸福。怯懦啊!你见过她,可是你畏惧上帝。上帝!天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给了你什么?他能抵得上她给你的一切吗?可悲的疯子啊,竟然在苔依丝的嘴唇之外去寻找上帝的仁慈!是谁的手遮住了你的眼睛?谁让你看不见谁就该死!你可以用下地狱作代价来换得她片刻的爱情,可是你没有做!她向你张开了用肉和花香塑成的双臂,可是你没有沉浸在她裸胸的妙不可言的魅力里!你听从了那个嫉妒的声音:‘你要戒色。’骗局,骗局,可怜的骗局!后悔啊!悔恨啊!绝望啊!我不能把难忘时刻的回忆带进地狱,我没有向上帝喊过:‘烧掉我的肉体,放干我血管里的血,炸开我的骨头,你也夺不掉使我永远思念和精神焕发的回忆!……’苔依丝要死了!荒谬的上帝,你可知道我多么蔑视你的地狱!苔依丝要死了,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了,永远,永远不会了!”

  船顺着急流行驶,他整天趴在船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然后,想到她献过身而不是向他,她爱情的波涛在世界上奔腾,却没有溅湿他的嘴唇,他凶狠地站了起来,痛苦地吼叫着。他用指甲撕着胸膛,用牙咬手臂的肉,心里想:

  “要是我能把她爱过的人都杀掉!”

  杀人的念头使他得到了一种疯狂的满足。他默想着慢慢地扼死尼西亚斯,从容不迫地盯着尼西亚斯的眼睛深处。接着他的疯狂突然消失了。他哭泣、呜咽,变得软弱而温和。一种陌生的柔情软化了他的灵魂。他想扑到他童年伙伴的脖子上去,对他说:“尼西亚斯,我爱你,因为你爱她。跟我讲讲她吧!告诉我她跟你说些什么。”而始终像剑一样刺透他的心的还是这句话:“苔依丝要死了!”白天的光明、夜晚银色的阴影、树梢颤动的大树、野兽、家畜、人类焦虑的灵魂,你们听不见吗:“苔依丝要死了!”光明、呼吸和芳香,都消失吧。世界的一切形式和思想,都消失吧!“苔依丝要死了!……”她是世界的美,接近她的一切都带着她魅力的闪光。在亚历山大宴会上坐在她身边的老头和哲人,他们多么可亲!他们的话多么悦耳!他们的嘴唇上浮现着多少微笑,他们的思想令人陶醉。因为他们身上有苔依丝的气息,他们说的一切都是爱情、美、真理。他们的话有着不信宗教的可爱的魅力。他们轻易地表达了人类的光辉。唉!这一切都已化作春梦。苔依丝要死了!哦!她死了,我自然会因她的死而死去!可是你能只像一个干瘪的胚胎、像浸泡在胆汁和无情泪水之中的胎儿那样死去吗?可怜的早产儿,你还没有认识生活,就想去体验死亡吗?但愿上帝存在,让它把我打入地狱!我希望这样。愿意这样。我痛恨的上帝,你听着,把我打入地狱吧。我要唾你的脸,逼着你这样做。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永恒的地狱,好发泄我无穷的狂怒。

  ……

  ……

  一大早,阿尔比娜在斗室前迎接了安提诺埃修道院院长。

  “欢迎你到我们安宁的圣体柜来,尊敬的神甫,你无疑是来为你给我们的圣女祝福的。你知道上帝在温和地召唤她去,天使们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所有的沙漠,你当然不会不知道。苔依丝的确到了幸福的末日。业绩实现了,我应该把她在这里的善行简单地告诉你。你走之后,她关在你封住的斗室里,我给她送去了食物和一支干她那一行的姑娘们在宴会上吹的笛子。 我所做的就是防止她堕入悲哀,使她在上帝面前的魅力和才能,比人们所看到的毫不逊色。我是谨慎从事的。因此苔依丝每天用笛声赞美天主,被无形的笛声吸引的贞女们都说:‘我们听到了天国树林里夜莺的歌唱,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天鹅临终的哀鸣。苔依丝就这样进行苦修,六十天后,你封住的门自动打开了,没有任何人用手碰过的泥土封记也碎裂了。我由此确定你加给她的考验该停止了,上帝宽恕了女笛手的罪过。从那时起,她就和我的女儿们一起过着劳动和祈祷的生活。她用谦逊的言行感化了她们,在她们之中犹如腼腆的雕像。有时她也忧伤,但这些乌云都消失了。当我看到她已对上帝怀着信仰、希望和爱情的时候,我就敢用她的艺术甚至她的美貌来感化她的姐妹们了。我请她为我们表演圣经中有关烈女和贤惠的贞女的情节。她扮演过以斯帖、德波拉、尤底特、拉查儿的姐姐玛丽亚和圣母玛丽亚。我知道,尊敬的神甫,你的严肃会使你对这些演出感到不安,可是你若是亲眼看到在这些虔诚的场面里,她洒着发自内心的眼泪,向天国举起棕榈枝般的手臂的话,你自己也会感动的。长期以来我一直管理女人,我的规矩是不违背她们的本性。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开花,不是所有的灵魂都能用同一种方式成圣的。也应该考虑到苔依丝是在她还很美的时候献身于上帝的,这种牺牲即便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极为罕见……美是她天生的服装,在她三个月致命的发烧之后,病还没有离开她。她在病中总是要求见一见天国,每天早晨我都叫人把她抬到院子里,躺在井边的一棵无花果树下。女修道院院长们常在树荫下聚会,你在那里会看到她,尊敬的神甫。不过要快一点,因为上帝在召唤她了。这个上帝为了用耻辱来感化世界而创造出来的人,今晚就要盖上一块裹尸布了。”

  巴福尼斯跟着阿尔比娜进去,院子里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墙头上的鸽子像一串珍珠。在无花果树荫里,苍白的苔依丝躺在床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些蒙着面纱的女人在她身边作临终祈祷。

  “我的上帝,你宽容善良,怜悯我吧;你大慈大悲,忘记我的罪恶吧!”

  他叫道:

  “苔依丝!”

  她抬起了眼皮,眼珠向声音这边转了过来。

  阿尔比娜用手势叫蒙面纱的女人们让开一点。

  “苔依丝!”修道士又叫了一声。

  她抬起了头,苍白的嘴唇里吐出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是你吗,我的神甫?……你还记得泉水和我们采的海枣吗?……那一天,我的神甫,我是为爱情……为生活而生的。”

  她不作声了,头又重倒了下去。

  死神笼罩着她,她的额头布满了冷汗。一只斑鸠的哀鸣打破了庄严的寂静。接着,贞女们单调的唱诗声中和进了修道士的呜咽。

  “洗净我的耻辱,涤除我的罪孽吧。我知道我对你一直犯有不义和罪行。”

  苔依丝突然从床上抬起了身子。大睁着紫罗兰般的眼睛,目光飞驰,手臂伸向遥远的山冈,用清晰纯洁的声音说道:

  “永恒的玫瑰花就在那里!”

  她两眼闪着光芒,一股微弱的热情染红了她的太阳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和美丽。巴福尼斯跪在地上,用污黑的手臂拥抱她。

  “你不要死,”他用一种自己都听不出的古怪声音喊叫着,“我爱你,你不要死!听着,我的苔依丝。我欺骗了你,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疯子。上帝、天国,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有人间的生活和人们的爱情才是真的。我爱你!你不要死,你不可能死,你太珍贵了。来吧,跟我一起走,我们逃吧,我要把你抱在怀里,带到遥远的地方。来吧,让我们相爱。你听见我的话吗,我心爱的苔依丝啊,说呀,‘我会活的,我要活。’苔依丝,苔依丝,你起来吧!”

  她听不见这些话。她的眼珠已经在无垠中飘荡。

  她喃喃地说:

  “天国的门打开了。我见到了天使、先知和圣人……善良的泰奥道尔也在他们中间,手里捧满鲜花,向我微笑,叫我去……两个六翼天使来了。他们靠近了……他们真美啊!……我看见上帝了。”

  她发出一声快慰的叹息,头沉重地倒在枕头上。苔依丝死了。巴福尼斯在绝望的拥抱中,用充满希望、疯狂和情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

  阿尔比娜叫道:

  “滚开,该死的东西!”

  接着她轻轻地把手指放在死者的眼皮上。巴福尼斯踉跄着往后倒退,火焰烧焦了他的眼睛,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裂开。

  贞女们唱起了扎卡里的赞美歌:

  “感谢天主,以色列之神。”

  歌声突然停止了,她们看见了修道士的面孔,惊慌地尖叫着四散奔逃:

  “一个吸血鬼!一个吸血鬼!”

  他变得丑陋不堪。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感到了自己的丑恶。

  (吴岳添译)

  注释:

  法国古长度单位(指从肘部到中指端,约半米)。

  圣经中的犹太女人,因貌美成为亚哈随鲁王之妻,曾使国王宽恕犹太人。见《旧约》的《以斯帖记》。

  《圣经》中的女预言家。

  犹太女英雄,曾诱惑敌军将领,乘他睡着时杀了他。

  被耶稣复活的圣人。

  犹太祭司。

  【赏析】

  艺术家的想象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就拿法朗士来说吧,他笔下的被人奉若神明的圣人居然能够跟妓女产生爱情的火花,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一系列的方式,使得所谓的“圣人”巴福尼斯从天堂坠落到凡间。巴福尼斯是一个狂热的然而绝非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只是用苦行来压制自己疯狂的邪念,以神圣的外表来掩盖自己丑恶的灵魂,指望以暂时的牺牲来换取永远的满足,如果不是为了天堂的极乐,他就要马上回到尘世中去,像有钱人那样“拼命享受”。从与沙漠中隐居老人的辩论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内心隐藏着的贪婪、私欲。就如他自己所说的:“我要追求一切享乐:‘来吧,我的姑娘们,来吧,我的侍女们,过来把你们的美酒、春药和芳香都倒给我吧。’” 他一直坚持苦修,并不是因为他的心灵有多么的崇高,而是为满足自身不断膨胀的私欲而已。信仰上帝只不过是他掩饰自己可恶欲望的道具罢了。他可以毫无愧色地对老人说:“我跟你一样孤独地刻苦修行,可我是为了讨上帝的欢心,以获得永恒的真福,那才是合理的归宿。聪明人受罪是为了苦尽甜来,只有疯子才自讨苦吃,徒劳无功。”这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而通过他见苔依丝后的话语,更加能看出他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苔依丝,我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是你美貌的名声把我带到了你的面前。人家说你是最高明的演员和最有魅力的女人。别人把你的财富和爱情说得神乎其神,叫人想起古代的罗陀比斯,尼罗河上所有的船夫都熟悉这个美妙的故事。所以我想认识你,而我看到事实比传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比人们说的还要聪明美丽千百倍。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心里就在想:‘靠近她就一定会像醉汉那样站都站不稳。’”这简直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赤裸裸的内心表白。巴福尼斯贵为“圣人”,却说出这样轻薄的话语而且觉得理所当然,这无疑更能让读者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在花言巧语加冠冕堂皇的进攻下,苔依丝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般,倒在了他的怀抱里。然而,由于巴福尼斯的身份特殊,他不敢接受这样的爱情。他也根本不是真的爱苔依丝,只有占有的欲望而已。他在心里鄙视苔依丝,并发出过这样的堂皇之词:“女人,整个蓝色的大海都洗不净你的耻辱。你用上帝为了做圣体柜而创造的身体,向异教徒和不信基督教的人卖淫,比母猎狗和母野猪还要下流。你的道德是如此败坏,你现在知道了真理,一闭嘴、一合手都会对你自己感到恶心。”果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吗?他仇视一切想占有苔依丝的人。尼西亚斯被他在心里诅咒过千百遍。理由很简单,因为尼西亚斯曾经占有过苔依丝。他利用自己圣人的身份终于在争夺苔依丝的斗争中获胜。由此,他的内心开始产生强烈的冲突,占有苔依丝的欲望逐渐上升。他时常在梦中与苔依丝相遇,与她甜蜜共处。而这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产生的结果。他选择了逃避,去沙漠中苦修,美其名曰: 去创造特殊的业绩和全新的功德。当听到苔依丝的死讯后,他再也无法掩藏自己内心深处的强烈欲望,爆发出了原始的力量。也是苔依丝的死,彻底暴露了巴福尼斯丑恶的嘴脸。幻梦的破灭,使他像输了老本的赌棍,暴露出狰狞邪恶的本性。他的悔恨决不是因为对苔依丝有什么纯洁的爱情,而是要追回过去未享受的一切,是出于对尘世欢乐的嫉妒而进行的绝望挣扎。作者就像剥洋葱一样,撕开了巴福尼斯用以伪装的层层面具。

  作品的题材也有创新性。不论是圣人还是妓女,这样的人物形象在众多作品中都出现过,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面的副主教克洛德·孚罗洛,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然而,法朗士把圣人和妓女这两个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的人物串联起来,而且还赋予他们世间最纯洁的东西——爱情。这就是作品题材的创新之处。圣人和妓女的爱情足以让每一位读者按捺不住好奇心。但如果只是写圣人和妓女的爱情的话,那么作品除了满足一些人的猎奇心理之外,很难有所突破。其实,圣人和妓女的爱情真的会出现吗?在法朗士笔下,答案是否定的。法朗士无非是借爱情这个最纯洁的东西来与巴福尼斯这个所谓的圣人的肮脏心灵形成鲜明的对比。强烈的艺术效果使其作品更加增添了对基督教的批判力量。

  作品的结构简单清晰,共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写巴福尼斯要去“救”受苦难的妓女苔依丝;第二部分写苔依丝的成长经历与巴福尼斯成功达到目的;第三部分写巴福尼斯陷入“情网”与苔依丝之死。语言描写主要采用人物对话与个人内心独白。特别是在文中多次出现重复语。如,“你听从了那个嫉妒的声音:‘你要戒色。’骗局,骗局,可怜的骗局!后悔啊!悔恨啊!绝望啊!……苔依丝要死了!荒谬的上帝,你可知道我多么蔑视你的地狱!苔依丝要死了,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了,永远,永远不会了!” 这样的语言不断重复,可以让读者深刻体会到小说人物在此刻心情的激烈冲突,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苔依丝》深受福楼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的影响,是一部反基督教的杰作。小说不仅生动地再现了古代埃及五光十色的风貌,而且使世俗生活的欢乐和修道士们的苦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苔依丝放荡一生之后升入了天堂,巴福尼斯苦行一世却堕入了地狱。法朗士认为爱神比上帝更强大,在上帝沉默、撒旦横行的世界上,修行是毫无意义的愚蠢举动,因此他对苔依丝充满了同情,而用歌颂世俗生活来批判基督教的来世思想,正是文艺复兴以来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一贯的表现方式。法朗士以如此犀利的笔触,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教士们的卑劣和虚伪,对他们的苦行和忏悔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在教权主义者阴谋复辟的第三共和国时代有着特殊的现实意义。而教权主义者们对《苔依丝》的歇斯底里的污蔑和攻击,只能促使法朗士更加迅速地走上了反对政教合一、争取自由进步的道路。

  (付传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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