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②。》注释和评析

【导语】:

  苏轼《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②。》注释和评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统如三鼓③,铿然一叶④,黯黯梦云惊断⑤

  苏轼《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②。》注释和评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统如三鼓③,铿然一叶④,黯黯梦云惊断⑤。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⑨。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⑦。异时对、黄楼夜景⑧,为余浩叹。

  【注释】

  ①永遇乐:词调名。又名消息。双调,一百零四字,有仄韵平韵两种。此词两段各十一句四仄韵。

  ② 题一本无“彭城”二字,一本作“徐州夜梦觉,此登燕子楼作。” 彭城:徐州治所,即今江苏徐州市。 燕子楼:据蔡絛《西清诗话》:“徐州燕子楼直郡舍后,乃唐节度使张建封为侍儿盼盼者建。”盼盼:传为唐节度使张建封的爱妓。

  ③ 紞(dan)如:击鼓声。如,语助词。《晋书·邓攸传》:“吴人歌之曰: ‘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

  ④ 铿(keng)然:形容声音响亮悦耳,原指金石、琴瑟之声。这里写一叶落地,其声铿然,是表现深夜的安静。韩愈《秋怀诗十一首》:“霜风侵梧桐,众叶著树干。空阶一片下,琤若摧琅玕。”

  ⑤ 梦云:语出宋玉《高唐赋》,谓楚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此处指作者梦见盼盼。

  ⑥ 望断句:是说不仅眼望故乡,且心向往之, 而故乡却在渺茫的远方。

  ⑦ 但有:只有、空有。

  ⑧ 黄楼:在徐州东门上。熙宁十年七月黄河决堤, 苏轼亲率吏民上城抗洪。战胜洪水后,乃于城东门上建一大楼,涂以黄土,取土胜水之意,取名黄楼。

  【评析】

  这首《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词,约作于元丰元年十月的中旬,苏轼知徐州时。燕子楼在徐州治所彭城中,关于燕子楼,流传着一则动人的爱情故事,白居易《燕子楼三首》的诗序记载颇详,摘录如下:“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喜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

  白居易这里提到的“张尚书”,按流行的说法是指张建封。如宋代蔡絛《西清诗话》中,就说燕子楼是“唐节度使张建封为侍儿盼盼者建。”清《一统志》也说,“燕子楼……唐贞元中,尚书张建封镇徐州,筑此楼以居爱妾盼盼。”但据后人考证,白居易授秘书省校书郎是唐德宗贞元十八年,至宪宗元和元年罢,而张建封在贞元十六年已经去世,所以当年设宴款待这位“校书郎”,并“出盼盼以佐欢”的,当是张建封的儿子张愔(工部尚书),而非做过检校礼部尚书的张建封。但在苏轼的时代,流行的说法却认定这段佳话是张建封的事。从宋人的记载上看,苏轼当时也采用了这一说法。

  关于此词的题目,是历来人们争论的又一话题。有的本子此题径作“徐州夜梦觉,此登燕子楼作”,显然是对作者是否真的“夜宿燕子楼、梦盼盼”表示怀疑。清郑文焯在《手批东坡乐府中》就很肯定地说:“燕子楼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梦?东坡居士断不作此痴人说梦之题,亟宜改正。”并说:“题当从王案。”按王文诰《苏诗总案》卷十七录此词,案语云:元丰元年十月,苏轼“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永遇乐》词。”从王案所说的过程看,与此词的内容是较为吻合的。但是我们也要明白,苏轼所写的是词,而不是历史,作为艺术创作,一时的兴会遐想,甚至是杜撰虚构,都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允许的。对于这种文学创作中的“痴人说梦”,决不能妄加否定。所以我们分析此词时,便依据了原题所提示的内容。

  这首词开头的六句,描写燕子楼所在的小园的夜景。

  “明月如霜”,是说时值深秋,月光清冷,银白的月光照在园中的亭台草木上,好像是洒下了一层洁白的秋霜。白居易的《燕子楼三首》之一是:“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这里的“明月如霜”一句,或许就是从白诗中直接化出。清凉似水的风迎面吹来,使人产生一种如浴如沐的快感,舒适而惬意。作者不禁以一种陶醉的心情发出感叹:这秋夜的清景是多么美好啊!“清景无限”一句,是一种概括的、略写的方式,它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同时增添了此词开始时的抒情的语调和朦胧的气氛。

  下面的三句,并非诗人的所见,而是他的所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尽管月光皎洁,一切景物也还是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诗人只有根据远处传来的泼刺刺的水声,近处水珠溅落的叮咚声,想象着“曲港跳鱼、圆荷泻露”的情景。深夜里的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听起来都是这么真切,这就反衬出秋夜小园的无比寂静。这里的一“圆”与一“曲”相对,表现出一种错落变化的美感;一“跳”继以一“泻”,又以动态反衬出月夜的沉寂。可是,作者说,这么迷人的夜景,却悄“无人见”,他只有凭借听觉、凭借想象,依靠心灵的感知去了解周围的一切。这就更加渲染出小园月夜的迷离恍惚的氛围,为进入梦境作出了必要的铺垫。

  可是接下来,作者的思路却发生了大幅度的跳跃!他并没有从正面展开对梦境的具体描绘,而是用“梦云”二字含蓄地点出了梦的内容,接着便写出从梦中被惊醒的令人悲哀的现实。“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在这深沉的夜里,远远传来报更的鼓声,竟是这么响亮;而檐下阶前,一片秋叶飘然坠落,居然也如此铿然有声!诗人的美梦就被这或远或近的声响惊断了。盼盼那朝云暮雨般的缥渺的身影消失了,梦中的一切美好事物都不复存在了,诗人的眼前便只有这茫茫的夜色!这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呢?为了追寻那梦中的足迹,重温那欢悦的时刻,诗人虽然明知“重寻无处”,却仍然执著地行遍小园,苦苦地寻找着那梦的痕迹……

  过片之后,词的内容由记梦转向了抒怀,词的情调也变得十分伤感。“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美好梦境的破灭,使诗人格外感到孤独和悲哀,感到对仕途奔波、滞留天涯的生活的厌倦。他渴望回到久别的故乡,但家山万里,归路何在?他只有徒然地望眼欲穿罢了。诗人看着眼前的燕子楼,想到曾在楼中居住的美人盼盼,想起关于盼盼的一切美丽的传说故事,然而,“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人去楼空、人亡物在,那美好的一切已经消失了、破灭了,正如同诗人的理想、追求也消失了、破灭了一样。所以诗人带着无限的悲凉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古往今来,人们企盼、追求、向往、执著的一切,有什么不是一场梦呢?燕子楼中盼盼的爱情是一场梦,而自己始终坚持、不改初衷的理想和追求,不也是一场梦吗?所有的梦都是虚幻的,都会消失,可是人们却始终执迷不悟,所以徒然地招致许多无谓的恩怨罢了。诗人最后说:今天,我对着燕子楼,为盼盼的痴情发出感叹;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对着我亲手修建的黄楼,为我的“痴迷”而发出同样的感叹呢!“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一句,点明全词的怀古伤今之旨,语调是十分沉重的。

  苏轼的这首词,与他以往诗词中一贯的乐观旷达的精神,有着明显的区别,心情黯淡、出语悲凉,纵然不完全是伤心悟道之言,也带有明显的佛家空幻思想的痕迹。对于这一现象,应当怎样解释呢?过去有些评论,把它归结为诗人由于政治上的失意,而产生了厌倦仕途的思想。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大而化之, 自诗人通判杭州八年来,哪一首消极的诗、词不能作如此解释呢?这就太不具体了。再说,由于苏轼熙宁十年秋组织抗洪有功,元丰元年二月,神宗降敕奖谕。苏轼乃就城东门建大楼,垩以黄土,取名“黄楼”,八月十一日黄楼成,九月九日曾“大合乐于黄楼”,宴宾客三十余人,“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九日黄楼作》),并以子由所作《黄楼赋》刻诸石,可见兴致是很高的。十月初,苏轼又上书神宗皇帝,奏论治理徐州的种种措施。从这些情况看,苏轼当时即使因朝中小人得势、自己起用无望而感到苦闷,(苏轼《次韵王巩留别》诗中即有“当时交游内,未数蔡克儿”这样的话,后《湖州谢上表》又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显然是不满的。)也还不至写出情绪如此低落的作品,这里面的一个更为直接的缘由,我认为是僧道潜的出现。

  僧道潜,号参寥子,杭州于潜浮溪村人,俗姓何。自幼出家,于内外典无所不窥,能文章,尤喜为诗。苏轼倅杭时,曾一见之,轼知徐州,道潜自杭州来访,成为苏轼十分投契的诗友。苏轼曾说他的诗句清绝,与林逋上下,而通了道义,见之令人萧然。可见对他是很敬重的。在道潜来徐的三个月中,苏轼的诗里便很增加了一些谈空说无的气象,比如“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我欲仙山掇瑶草,倾筐坐叹何时盈。”(《次韵僧潜见赠》)“法师说法临泗水,无数天花随麈尾。劝将净业种西方,莫待梦中呼起起。”(《次韵潜师放鱼》)“回头自笑风波地,闭眼聊观梦幻身。”(《次韵王廷老退居见寄》)“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百步洪》)等等。这一方面说明,道潜的“百念已灰冷”(苏轼《送参寥师》)的人生态度,可能对苏轼产生影响,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即苏轼为了与道潜唱和,而在诗中故作佛家语,大谈佛理和禅意。纪昀曾经指出,苏轼《百步洪》第一首的后半,就是“全对参寥下语”。我们觉得,苏轼的这首《永遇乐》,很可能也与参寥有关。黄楼建成后,赋诗刻石,大宴宾客,成为一时之盛事。而道潜的出现,却促使苏轼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重新认识这件事。于是诗人便将这一切扫为虚空,便有了“燕子楼”这个显示空幻的、与“黄楼”的含义完全不同的事物,便有了“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这样“透彻”的参悟。这与其说是因为苏轼“看破红尘”,倒不如说是他要在道潜的面前表明自己尚且头脑清醒、并未忘记万物有盛必有衰的道理罢了。所以,通过这首词,我们固然可以看到苏轼思想中的某些消极的因素;但是,如果仅仅用这首词来概括苏轼的想想,甚至得出苏轼在徐州时悲观消极、看破红尘的结论,那就大谬不然了。

  《永遇乐》这首词,在艺术上向来是被人们推重的。例如“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三句,就是历代词论家热衷于讨论的话题。据宋曾慥《高斋诗话》载:“……东坡又问(秦观)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少游问公近作。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这段记载,后又见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及清沈雄《古今词话》等。晁无咎的观点,显然是着眼于“燕子楼空”三句的概括性,认为“只三句”,便可以把盼盼与张建封的一段缱绻情事“说尽”,因而为秦观所不及。但也有与晁无咎不同的意见,如宋俞文豹在《吹剑三录》中引此事后便反驳晁无咎说:“文豹亦谓公次沈立之韵‘试问别来愁几许,春江万斛若为情’,十四字只是少游‘愁如海’三字耳。”俞文豹的意思实际上是说:诗词中需要概括,也需要铺陈,两者并没有优劣之分,不能说概括性强就绝对的好。这种看法,我们觉得也还是有道理的。

  那么,“燕子楼空”这三句,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觉得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方回词的一段话,对我们颇有启发。陈廷焯说:“方回《踏莎行·荷花》云: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我们觉得,所谓“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正与苏轼此词有着极其相似之处。我们读“燕子楼空”三句时,感到作者是寄托了深深的感情的,然而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我们却很难确指。我们只是感到一种真正的人生的悲哀,一种因美好事物的毁灭而引出的无限遗恨。它不是就燕子楼说燕子楼,而是在这个艺术形象中寄托了作者深刻的人生感慨,只不过这个感慨是融化在形象之中的,所以我们读起来,一方面觉得心灵被强烈地打动,同时却又感到“哀怨无端”,只有根据我们各自不同的人生体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地去加以理解和体会了。这就是清末周济所说的“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郑文焯认为“公以‘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手批东坡乐府》)说的也是同一个道理。

  当然,此词的成功之处并不仅仅在于“燕子楼空”三句,如开头写小园夜景的优美清新、情景交融;“紞如三鼓”以下抒情的婉转细腻;全篇由欲梦、惊梦、寻梦到悟梦,由怀古到伤今的清晰的结构层次;“好风如水”、“曲港跳鱼,圆荷泻露”、“铿然一叶”、“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等等经过精心推敲的词语;以及起伏迭宕的抒情旋律,都是历来为人们所赞叹的。清人先著在《词洁》中评这首《永遇乐》词时曾说:“‘野云孤飞,去来无迹’,石帚(姜夔)之词也。此词亦当不愧此品目,仅叹赏‘燕子楼空’十三字者,犹属附会浅夫。”对这首词的艺术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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