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酷吏列传王温舒者》原文、翻译及鉴赏

　　少时椎埋为奸[2]。已而试补县亭长[3]，数废。为吏，以治狱至廷史[4]。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5]，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6]。择郡中豪敢任吏十馀人[7]，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8]，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灭宗。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9]。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10]，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馀家[11]。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12]。奏行不过二三日，得可事[13]。论报，至流血十馀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14]。其颇不得，失之旁郡国，黎来，会春，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15]!”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后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16]，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17]，而尹齐为中尉。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18]。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使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迁为关内都尉，声甚于宁成[19]。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20]。尹齐木彊少文[21]，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22]，以故事多废[23]，抵罪。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杨仆者，宜阳人也[24]。以千夫为吏[25]。河南守案举以为能[26]，迁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27]。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为荀彘所缚[28]。居久之，病死。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辩[29]，至于中尉则心开[30]。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31]，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32]。温舒为人讇[33]，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者，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者，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焄大豪[34]。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大抵尽靡烂狱中[35]，行论无出者[36]。其爪牙吏虎而冠[37]。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38]，有势者为游声誉[39]，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40]，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41]，温舒请覆中尉脱卒[42]，得数万人作[43]。上说，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44]。

　　岁馀，会宛军发[45]，诏征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46]，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禄徐自为曰[47]：“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48]!”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后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49]。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50]，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51]，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52];小群(盗)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53]，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馀级，及以法诛通饮食[54]。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55]。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56]，往往而群居，无可奈何。于是作“沉命法”[57]，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58]，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59]，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寝多[60]，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61]。

　　【段意】 写三酷吏王温舒、尹齐、、杨仆。王温舒少年盗墓为奸，惛惛无文，凭残暴嗜杀(被杀者“流血十馀里”)、滥用酷刑(“行论无出者”)、阿谀皇帝(“作通天台”)官至廷尉、少府。尹齐以刀笔事张汤，官至中尉。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后拜将封侯。此时吏治“尽仿温舒”“以恶为治”，因而激化社会矛盾，造反起义者大群数千，小群数百，“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武帝一面派大军镇压、朝臣视察，一面制定更为严酷的“通行饮食法”、“沉命法”，结果上下避法而相隐瞒，盗贼滋炽，“无可奈何”。鼎盛一时的武帝统治，至此危机四伏。此段写三酷吏，先由甲引出乙，再由乙引出丙。此法多为后人仿效。《水浒传》一百零八将均仿此而一一引出。

　　字数：2029

　　注释

　　[1]阳陵:县名。在今陕西咸阳东。

　　[2]椎(chuí)埋:椎,同“槌”、“捶”。盗墓。一说杀人越货,椎击致死而埋之。椎,又通“锤”,《留侯世家》有“为铁椎重一百二十斤”。《史记·信陵君传》有“椎杀晋鄙”。

　　[3]亭长:《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亭长是秦、汉地方行政基层组织的负责人。

　　[4]廷史:廷尉史。

　　[5]督盗贼:督,视察。

　　[6]广平:郡、国名。辖境相当今河北任县、南和、鸡泽、曲周、永年、平乡一带。

　　[7]豪敢:豪强而胆大妄为。

　　[8]把其阴重罪:掌握他们暗中所犯的重罪。

　　[9]声:誉。

　　[10]部吏:任用属吏。

　　[11]相连坐千馀家:连坐者如此多,被捕者可以想见。此即下文“以恶为治”的事例。

　　[12]请:奏请皇上。偿臧:古书里“赃”多作臧。没收豪猾家产赔偿过去所得之赃。

　　[13]得可事:得到皇上认可其事,即批准。

　　[14]尽十二月句:从九月到十二月完,在疯狂逮捕与残酷杀戮中,广平郡笼罩着一片黑暗和恐怖。

　　[15]其颇不得句:其中很少未捕获,逃到邻近郡国,跟踪追捕回来,正当春天,王温舒叹息道:“唉,假令冬天延长一月,那就够我办事了!”黎,同“犁”,跟踪追捕。自汉至清,死刑都在立秋后至立春前执行,即所谓秋冬行刑“顺敬天时”。上文写温舒去河内上任“九月而至”,目的就是乘行刑之期大肆杀人。

　　[16]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调来众多著名的祸害、猾吏跟他作帮凶,下文四人即是。

　　[17]徙为廷尉:《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元鼎三年王温舒为廷尉一年复徙中尉。”

　　[18]茌(chi)平:县名,今山东茌平。秦置县。

　　[19]声:声誉。

　　[20]吏民益凋敝:凋敝,指生活困苦。尹齐为中尉,事在元鼎三年,即武帝在位第二十七年。

　　[21]木疆少文:形容个性强直如木石而又不讲礼义。

　　[22]豪恶句:豪恶之吏隐藏起来不为所用,而善良之吏心慈手软又不能办事。

　　[23]事多废:许多该办的事被废置。

　　[24]宜阳:县名。今河南宜阳。

　　[25]千夫:武帝为奖励有军功者设武功爵十一级,其中第七级叫千夫。千夫即武功爵名。

　　[26]案举:案,考验。举,推荐。

　　[27]敢挚行:挚,猛。行事勇敢猛烈。

　　[28]为荀彘所缚:杨仆与荀彘共征朝鲜,作战不力,为荀彘所缚。事在元封三年前。详《史记·朝鲜列传》。

　　[29]居廷惛惛不辩:辩,治理。因缺文化,作廷尉昏头昏脑,不能治狱。

　　[30]心开:中尉是管理京师治安长官,可恣意捕杀,所以“心花怒放”。

　　[31]缿(xiang):古代口小肚大的陶器罐,用以储钱或投递告密信件,犹今检举箱。

　　[32]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伯,同“陌”,街陌。格,村落。牧司,监督。谓温舒于街陌、村落设长以监督奸猾的盗贼,越职犯罪。

　　[33]讇:即“谄”(chan)。阿谀奉承。

　　[34]舞文句:舞文弄法巧诬下层人民中之狡猾者,以儆大豪强。焄(xun):同“熏”。熏放气味,使人闻而知警。

　　[35]靡烂:用酷刑拷打逼供,以致皮肉溃烂。汉代审案,为获取口供不择手段,所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汉书·惠帝纪》)。《汉书·杜周(酷吏)传》:“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定之。”会审,法官责令被告必须依照控告书招供,如不服,就用严刑拷打逼其供认而定案(以掠定之)。

　　[36]行论无出者:论,判罪。一经判罪就没有活着出狱的。与上文“靡烂狱中”相应。

　　[37]虎而冠:戴着人帽的老虎。

　　[38]部中:指中尉管辖范围内。伏:隐藏起来不敢活动。

　　[39]为游声誉:替王温舒游说表功。

　　[40]击东越还:事在元鼎六年。

　　[41]通天台:武帝好神仙,公孙卿言神仙好楼居,于是建通天台于甘泉宫,高五十丈。

　　[42]请覆中尉脱卒:覆,核查。核查中尉所辖范围(京师)当服兵役而逃匿者。

　　[43]作:修建。

　　[44]右辅:右内史。如故操:操持如故,“以恶为治”。

　　[45]会宛军发:发,举。正当举兵大宛。事在太初元年,即武帝在位第三十七年。

　　[46]受员骑钱:当时用六千骑伐大宛,一骑置一员。温舒受员骑贿,便免征。

　　[47]光禄:官名。武帝太初元年更郎中令为光禄勋。当年徐自为任此职。

　　[48]古:指秦朝。五族:指温舒及其两弟、两弟婚家五家均被灭族。

　　[49]尸亡去归葬:尹齐家属恐仇家烧尸,偷运尸体(亡尸)回家埋葬。

　　[50]以恶为治:恶,残酷捕杀刑讯。为,作为。治,治理。“以恶为治”既是吏以“酷”名的原由,也是西汉中期吏治史的癌变。

　　[51]自号:自名起义名号。

　　[52]檄(xi):檄文。声讨敌人或叛逆的文书。趣:催促。具:备办。起义者写檄文传告各县急速备办粮饷。

　　[53]诸辅都尉:即左、右内史都尉,管治安,其职权和秩与郡、国都尉同。

　　[54]通饮食:全称“通行饮食法”。凡为造反起义者传递情报(通)、充当向导(行)、提供饮食者,刑至大辟。

　　[55]渠率:大帅,起义首领。

　　[56]阻山川者:凭借山川险阻以抗拒官兵者。

　　[57]沉命法:沉,藏匿。命,犯死罪而在逃命者。凡隐藏死罪犯者与之同罪,叫沉命法。

　　[58]满品:全部捕获。

　　[59]恐不能得:害怕不能捕获或捕不满品。坐课累府:坐课,自己犯罪受刑。累府,连累上级。

　　[60]寝:“浸”的异体字。浸,逐渐。

　　[61]以文辞避法:明知有起义造反,向上级行文均谎称没有,上级也为下级隐瞒,上下相瞒,逃避法律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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