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楚世家第十》原文、翻译及鉴赏

【导语】:

【提示】 在楚之早期发展中,不过是僻居南方的众多蛮夷部族之一。但在鬻熊的领导下,荜路蓝缕、艰苦创业,终于壮大为助周灭商的一支劲旅。到了春秋前期,经过楚武王、文王的惨淡经营

  【提示】 在楚之早期发展中,不过是僻居南方的众多“蛮夷”部族之一。但在鬻熊的领导下,荜路蓝缕、艰苦创业,终于壮大为助周灭商的一支劲旅。到了春秋前期,经过楚武王、文王的惨淡经营,便日益壮大,俨然成为自立于南方的一大强国,并有效地抵御了齐桓公率领中原诸侯的无理进犯。楚在春秋最兴旺的时期,是被称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时期。那时候君明臣贤、气象一新,竟然观兵周郊、“问鼎中原”,大有取东周王朝而代之之势。然而,楚灵王的荒淫、楚平王的昏愦,又很快葬送了楚国兴旺发达的大好局面,招致了“吴人入郢”、昭王失国的巨大祸患。战国前期楚悼王任吴起变法,威王、怀王发愤图强,整刷朝政、启用贤能,楚国才又衰而复兴,成为雄踞南方、阻扼西秦吞并六国的强大砥柱。但怀王后期的用谗臣、斥贤良,顷襄王的只知游佚玩乐、驰骋云梦,又将破浪疾进的楚之航船,推入了风雨飘摇、君辱国削的绝境,数十年间即被秦国所灭。司马迁在《楚世家》中,正以极大的惋惜之情,展示了楚自始强,至于雄霸南方,又几经起伏,终于一朝覆灭的千年历史。全文详略得当,重点记叙了武王、庄王、威王兴楚,灵王、平王、怀王败楚的过程,从中寄寓了深沉的历史慨叹。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1]。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2]。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3]。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4]。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5]。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6],早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

  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7],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8],姓芈氏,居丹阳。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

  熊绎生熊艾,熊艾生熊䵣[9],熊䵣生熊胜。熊胜以弟熊杨为后。熊杨生熊渠。熊渠生子三人。

  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10]。”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11]。

  后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曰熊延。熊延生熊勇。

  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乱,攻厉王,厉王出奔彘[12]。熊勇十年,卒,弟熊严为 后。

  熊严十年,卒。有子四人,长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是为熊霜。

  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争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难于濮;而少弟季徇立,是为熊徇。熊徇十六年,郑桓公初封于郑。二十二年,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13]。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

  【段意】 简述楚之先祖及楚在西周一代的早期发展和君位继嗣情况。

  【注释】 [1]颛顼(zhuanxu):五帝之一,号高阳氏。 [2]火正:古五行官之一。祝融:此乃帝喾对火正的美称,后转化为火神之名。 [3]坼(che)剖:难产,经剖割而分娩。“剖”当为“副”,分也。 [4]楚其后也:指楚人即为季连之后裔。 [5]中微:中途衰微。中国:此指中原。蛮夷:指中原之外南方边远之地,中原人称其民为“蛮夷”。世:世系。 [6]子:此对鬻(yu)熊的尊称。 [7]举:立。文、武勤劳:指曾为周文王、周武王勤劳职事而有功绩者。后嗣:后代。 [8]子男:爵号。古代诸侯分公侯伯子男五等。 [9]䵣:音“怛”(da)。 [10]与:跟从,一曰指同类。 [11]去:撤销、取销。 [12]彘(zhi):地名,在今山西霍县境内。 [13]若敖:熊仪死后的称号。敖:指部族豪酋。若:为谥号。“若敖”后转为姓氏。

  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1]。蚡冒十三年,晋始乱,以曲沃之故[2]。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

  武王十七年,晋之曲沃庄伯弑主国晋孝侯[3]。十九年,郑伯弟段作乱。二十一年,郑侵天子之田。二十三年,卫弑其君桓公。二十九年,鲁弑其君隐公。三十一年,宋太宰华督弑其君殇公。

  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4],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5],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

  五十一年,周召随侯,数以立楚为王。楚怒,以随背己,伐随。武王卒师中而兵罢[6]。子文王熊赀立,始都郢[7]。

  文王二年,伐申过邓,邓人曰“楚王易取”,邓侯不许也。六年,伐蔡,虏蔡哀侯以归,已而释之。楚强,陵江汉间小国,小国皆畏之。十一年,齐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十二年,伐邓,灭之。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为庄敖。庄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8],与随袭弑庄敖代立,是为成王。

  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9],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于是楚地千里。

  十六年,齐桓公以兵侵楚,至陉山。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与桓公盟。桓公数以周之赋不入王室[10],楚许之,乃去。

  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许,许君肉袒谢[11],乃释之。二十二年,伐黄。二十六年,灭英。

  三十三年,宋襄公欲为盟会,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将好往袭辱之[12]。”遂行,至盂,遂执辱宋公,已而归之。

  三十四年,郑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败之泓[13],射伤宋襄公,襄公遂病创死[14]。

  三十五年,晋公子重耳过〔楚〕,成王以诸侯客礼飨,而厚送之于秦。

  三十九年,鲁僖公来请兵以伐齐,楚使申侯将兵伐齐,取谷,置齐桓公子雍焉[15]。齐桓公七子皆奔楚,楚尽以为上大夫。灭夔,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16]。

  夏,伐宋,宋告急于晋,晋救宋,成王罢归。将军子玉请战,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反国,天之所开,不可当[17]。”子玉固请,乃与之少师而去[18]。晋果败子玉于城濮。成王怒,诛子玉。

  四十六年,初,成王将以商臣为太子,语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齿未也,而又多内宠,绌乃乱也[19]。楚国之举常在少者。且商臣蜂目而豺声,忍人也[20],不可立也。”王不听,立之。后又欲立子职而绌太子商臣。商臣闻而未审也,告其傅潘崇曰[21]:“何以得其实[22]?”崇曰:“飨王之宠姬江芈而勿敬也。”商臣从之。江芈怒曰:“宜乎王之欲杀若而立职也[23]。”商臣告潘崇曰:“信矣。”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亡去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24]?”曰:“能。”冬十月,商臣以宫卫兵围成王。成王请食熊蹯而死[25],不听。丁未,成王自绞杀。商臣代立,是为穆王。

  穆王立,以其太子宫予潘崇,使为太师,掌国事。穆王三年,灭江。四年,灭六、蓼。六、蓼,皋陶之后[26]。八年,伐陈。十二年,卒。子庄王侣立。

  【段意】 叙楚武王逐渐壮大并自立为王,其后文王、成王相继经营南方,伐灭江汉间小国,抵御齐桓公入侵,并大败宋襄公于泓。

  【注释】 [1]眴:音义同“瞬”。蚡(fen)冒:其义不详。 [2]曲沃之故:指晋昭侯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今山西闻喜县东北),其邑大于晋之都邑,后晋发生弑君而迎成师的内乱,君子以为“晋人乱自曲沃始”。[3]庄伯:曲沃桓叔(即成师)之子。主国:指晋国。曲沃在桓叔之乱后,实际上已不听晋君之命,但仍属晋,故称晋君管理部分为“主国”。 [4]敝甲:指甲兵、武装,称“敝”乃自谦之词。 [5]子男田:分封以“子男”爵位的田邑。率服:顺服、服从。 [6]卒师中:死于出师中。兵罢:停止伐随。 [7]始都郢:开始以“郢”为都城。 [8]奔:出奔、逃亡。 [9]赐胙(zuo):天子祭祀后,将祭肉赐于诸侯、大臣。 [10]数:谴责、责备。此句指责楚不向周交纳贡赋。 [11]肉袒(tan)谢:去衣露上身以谢罪。 [12]将好:正好。袭辱之:袭击、折辱宋襄公。 [13]泓(hong):泓水,在今河南柘城县西北。 [14]病创死:宋襄公被伤大腿,卧病而死。创,伤。 [15]谷:齐地,在今山东阳谷县东北。置:安排。公子庸:齐桓公子。齐桓公死后,五公子争立。易牙、寺人貂杀群吏,而立公子无亏。宋襄公以诸侯师伐齐,立齐孝公。八年后,鲁以楚师伐齐,取“谷”。把齐桓公子雍安置在“谷”地,以为鲁援。 [16]夔(kui):楚之附属国,应祭祀楚之先祖祝融、鬻熊。 [17]亡居外久:晋文公重耳在未立为晋君前,曾因骊姬之乱出亡国外,十九年后方返晋为君。天之所开:上天在为他开辟兴旺之道。当:挡。 [18]少师:少量军队。 [19]齿未也:年龄还不老。绌:废黜,指本当立少子为太子,现黜少子而立商臣。 [20]忍人:残忍不义之人。 [21]傅:指太子之傅(官名)。 [22]此句意为“怎样才能证实成王欲改立太子的消息之真假”。实:确实。 [23]若:你。 [24]大事:指弑君自立。 [25]熊蹯:熊掌。 [26]六、蓼:二国,均为皋陶之后裔。皋陶:传说为舜时掌刑狱之臣。

  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1],日夜为乐,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伍举入谏。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伍举曰:“愿有进隐[2]。”曰:“有鸟在于阜[3],三年不蜚不鸣[4],是何鸟也?”庄王曰:“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居数月,淫益甚。大夫苏从乃入谏。王曰:“若不闻令乎?”对曰:“杀身以明君[5],臣之愿也。”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6],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7]。是岁灭庸。六年,伐宋,获五百乘。

  八年,伐陆浑戎[8],遂至洛,观兵于周郊[9]。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10]。楚王问鼎小大轻重[11],对曰:“在德不在鼎[12]。”庄王曰:“子无阻九鼎!楚国折钩之喙[13],足以为九鼎。”王孙满曰:“呜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14],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15]。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16]。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17],虽大必轻。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18]。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楚王乃归。

  九年,相若敖氏[19]。人或谗之王,恐诛,反攻王,王击灭若敖氏之族。十三年,灭舒。

  十六年,伐陈,杀夏徵舒。徵舒弑其君,故诛之也。已破陈,即县之[20]。群臣皆贺,申叔时使齐来,不贺。王问,对曰:“鄙语曰[21]:牵牛径人田,田主取其牛。径者则不直矣[22],取之牛,不亦甚乎?且王以陈之乱而率诸侯伐之,以义伐之而贪其县,亦何以复令于天下!”庄王乃复国陈后[23]。

  十七年春,楚庄王围郑,三月克之。入自皇门[24],郑伯肉袒牵羊以逆[25],曰:“孤不天[26],不能事君,君用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听!宾之南海,若以臣妾赐诸侯[27],亦唯命是听。若君不忘厉、宣、桓、武[28],不绝其社稷,使改事君,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29]。”楚群臣曰:“王勿许。”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绝乎[30]!”庄王自手旗,左右麾军[31],引兵去三十里而舍,遂许之平[32]。潘尪入盟,子良出质[33]。夏六月,晋救郑,与楚战,大败晋师河上,遂至衡雍而归。

  二十年,围宋,以杀楚使也。围宋五月,城中食尽,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华元出告以情。庄王曰:“君子哉!”遂罢兵去。

  二十三年,庄王卒,子共王审立。

  【段意】 楚庄王罢淫乐、进贤臣,发愤图强,“问鼎中原”,伐陈围郑,大败晋师,成为威震中原的春秋一霸。

  【注释】 [1]不出号令:指不理朝政,没有政令发布。 [2]隐:隐语、谜语。 [3]阜:土山、土丘。 [4]蜚:同“飞”。 [5]明君:使君因此醒悟、使君圣明。 [6]指诛罚贫佞之臣,进用贤能之士。 [7]大说(yue):大悦。 [8]陆浑戎:居于陆浑的戎人。戎:对西方少数民族的泛称。陆浑在洛阳西南。 [9]观兵: 阅兵以示威。 [10]劳:慰劳。王孙满:周天子使臣。[11]鼎:指周朝传国之鼎,王朝权力的象征。[12]意谓“国之盛衰在于施行德政,而不在于是否拥有鼎。” [13]折钩之喙(hui):折断的戟之钩口。 [14]九牧:九州。 [15]象物:指在鼎上刻镂有各种物象。知神奸:使人们辨知何者为吉祥之神物,何者为凶恶之奸妖。 [16]载祀六百:指殷王朝延续了六百年。祀:年。 [17]奸回:奸邪。 [18]郏鄏(jiaru):地名,周之雒邑,即今洛阳。卜:占卜。世:此指周人享有天下之世。“卜世三十”,即据占卜预计,周人可传国三十世。天所命也:这是上天的旨意。 [19]相若敖氏:以若敖氏为相。 [20]县之:将“陈”列为楚之边县。春秋时期楚已有在边境一带设县的制度。 [21]鄙语:指乡野间之语,俗语。 [22]不直:理曲、无理。 [23]复国陈后:恢复陈国,立陈国君之后人为君。 [24]皇门:郑国城门。 [25]逆:迎。此句叙郑伯袒露上身牵着羊迎接楚王,以示其愿顺服为楚王臣隶。 [26]不天:不为天所保佑。 [27]宾:摒弃。宾通“摈”。若:或者。 [28]厉、宣:指周厉王、周宣王,乃郑之所自出。桓、武:指郑桓公、郑武公,郑始封之贤君。 [29]敢布腹心:说出心里话。 [30]庸:岂。 [31]自手旗,左右麾军:亲自执旗,左右挥动以号令军队。 [32]平:讲和。 [33]潘尪(wang):楚之大夫。子良:郑伯弟。出质:到楚国作人质。

  共王十六年,晋伐郑。郑告急,共王救郑。与晋兵战鄢陵[1],晋败楚,射中共王目。共王召将军子反。子反嗜酒,从者竖阳榖进酒[2],醉。王怒,射杀子反,遂罢兵归。

  三十一年,共王卒,子康王招立。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员立,是为郏敖。

  康王宠弟公子围、子比、子晳、弃疾。郏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围为令尹[3],主兵事。四年,围使郑,道闻王疾而还。十二月己酉,围入问王疾,绞而弑之,遂杀其子莫及平、夏。使使赴于郑。伍举问曰:“谁为后[4]?”对曰:“寡大夫围。”伍举更曰[5]:“共王之子围为长。”子比奔晋,而围立,是为灵王。

  灵王三年六月,楚使使告晋,欲会诸侯。诸侯皆会楚于申[6]。伍举曰:“昔夏启有钧台之飨[7],商汤有景亳之命[8],周武王有盟津之誓,成王有岐阳之蒐,康王有丰宫之朝,穆王有涂山之会[9],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10],君其何用?”灵王曰:“用桓公[11]。”时郑子产在焉。于是晋、宋、鲁、卫不往。灵王已盟,有骄色。伍举曰:“桀为有仍之会,有缗叛之。纣为黎山之会,东夷叛之。幽王为太室之盟,戎、翟叛之[12]。君其慎终!”

  七月,楚以诸侯兵伐吴,围朱方。八月,克之,囚庆封[13],灭其族。以封徇[14],曰:“无效齐庆封弑其君而弱其孤,以盟诸大夫!”封反曰:“莫如楚共王庶子围弑其君兄之子员而代之立[15]!”于是灵王使弃疾杀之。

  七年,就章华台,下令内亡人实之[16]。

  八年,使公子弃疾将兵灭陈。十年,召蔡侯,醉而杀之,使弃疾定蔡,因为陈蔡公。

  十一年,伐徐以恐吴。灵王次于乾谿以待之[17]。王曰:“齐、晋、鲁、卫,其封皆受宝器,我独不。今吾使使周求鼎以为分,其予我乎?”析父对曰[18]:“其予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荜露蓝蒌以处草莽[19],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20]。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周今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敢爱鼎?”灵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21],今郑人贪其田,不我予,今我求之,其予我乎?”对曰:“周不爱鼎,郑安敢爱田?”灵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22],今吾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23],诸侯畏我乎?”对曰:“畏哉!”灵王喜曰:“析父善言古事焉。”

  十二年春,楚灵王乐乾谿,不能去也。国人苦役。初,灵王会兵于申,僇越大夫常寿过[24],杀蔡大夫观起。起子从亡在吴,乃劝吴王伐楚,为间越大夫常寿过而作乱,为吴间[25]。使矫公子弃疾命召公子比于晋[26],至蔡,与吴、越兵欲袭蔡。令公子比见弃疾,与盟于邓。遂入杀灵王太子禄,立子比为王,公子子皙为令尹,弃疾为司马。先除王宫,观从从师于乾谿,令楚众曰:“国有王矣。先归,复爵邑田室;后者,迁之[27]。”楚众皆溃,去灵王而归。

  灵王闻太子禄之死也,自投车下,而曰:“人之爱子亦如是乎?”侍者曰:“甚是。”王曰:“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右尹曰[28]:“请待于郊以听国人。”王曰:“众怒不可犯。”曰:“且入大县而乞师于诸侯。”王曰:“皆叛矣。”又曰:“且奔诸侯以听大国之虑[29]。”王曰:“大福不再,只取辱耳。”于是王乘舟将欲入鄢[30]。右尹度王不用其计,惧俱死,亦去王亡。

  灵王于是独徬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王行遇其故鋗人[31],谓曰:“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饷王从王者,罪及三族,且又无所得食。”王因枕其股而卧。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王觉而弗见,遂饥不能起。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曰[32]:“吾父再犯王命,王弗诛,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饥于釐泽[33],奉之以归。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从死,并葬之。

  【段意】 叙楚灵王弑郏敖自立,会诸侯,起章华台,终于激得内外叛离,饥不得食,死于申亥之家。

  【注释】 [1]鄢陵:郑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县。 [2]竖阳榖:《左传》作“阳榖竖”,从者之名。 [3]令尹:楚相之称。 [4]后:指继立为君。 [5]更:改正。 [6]申:地名,原为古申国,在今河南南阳市北。[7]钧台:亦作“均台”,地名,在今河南禹县南。夏启曾在此大陵上享神。飨( xiang):此指大宴宾客。 [8]景毫:地名,商都“三毫”之一,或曰即河南偃师,仍商汤受命之地。 [9]盟津之誓:周武王伐纣,东观兵于盟津(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旧址在今河南孟津县东。岐阳之蒐(sou):在岐山之阳打猎。丰宫之朝:在成王庙所在地的丰地朝会诸侯。涂山:山名。 [10]召陵:楚地名,在今河南郾城县东。齐桓公率诸侯侵楚,在这里与楚订盟。践土:郑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北。晋文公率诸侯师败楚于城濮,与诸侯盟于此地。 [11]用桓公:指用齐桓公召陵之会的礼仪。 [12]太室:即嵩山。黎山:在东夷黎国。有仍:仍国。有缗:缗国。“有”为词头。 [13]庆封:曾参与崔杼弑齐庄公,任齐景公左相,后因内乱逃奔鲁、吴。 [14]徇:向众宣示,示众。 [15]庶子:指非嫡妻之子。其君兄之子员:即康王之子郏敖。反:反灵王以庆封徇众之词。 [16]章华台:楚灵王所建华美侈离、以台为主体的王家园林离宫,其旧址可能在湖北潜江县境。内亡人:接纳逃亡到楚国的人。实之:安置在其中。 [17]次:驻扎。乾谿:地名,在今安徽毫县东南。 [18]析父:楚大夫,《左传》作右尹子革。 [19]辟:僻居。荜(bi)露:亦作“荜路”,柴车素木辂((lu,大车)。蓝蒌:亦作“蓝缕”,衣服破烂。 [20]桃弧:桃木弓。棘矢:棘木箭。共:供。按:“桃弧棘矢”可用以辟邪,故供给周王朝作贡品。 [21]皇祖伯父昆吾:陆终氏之子,长子昆吾,少子季连。季连乃楚之祖,故称昆吾为皇祖伯父。旧许是宅:昆吾曾居许地。宅,居。 [22]远我而畏晋:对我(楚)疏远,对晋则十分敬畏。 [23]赋:军赋以战车、甲士,此指武装力量。千乘:兵车千辆。古以一车四马为一乘。 [24]僇(lu):辱也。常寿过:越大夫名。 [25]间:挑拨、离间。为吴间:作吴国之间谍。 [26]矫:假托。 [27]归:归国服从新王。迁:弃逐。 [28]右尹:官名。 [29]虑:谋虑、决断。 [30]鄢(yan):楚之别都,在今湖北宜城县境。 [31]鋗(juan)人:宫中主洒扫的人,同“涓人”。 [32]芋尹:芋地之官。再犯王命: 两次触犯王令,指断王旌、执人于章华之宫。釐泽:草泽。

  是时楚国虽已立比为王,畏灵王复来,又不闻灵王死,故观从谓初王比曰:“不杀弃疾,虽得国,犹受祸。”王曰:“余不忍。”从曰:“人将忍王[1]。”王不听,乃去。弃疾归,国人每夜惊,曰:“灵王入矣!”乙卯夜,弃疾使船人从江上走呼曰[2]:“灵王至矣!”国人愈惊。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晳曰:“王至矣!国人将杀君,司马将至矣[3]!君早自图,无取辱焉。众怒如水火,不可救也。”初王及子晳遂自杀。丙辰,弃疾即位为王,改名熊居,是为平王。

  平王以诈弑两王而自立,恐国人及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复陈、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归郑之侵地。存恤国中,修政教。吴以楚乱故,获五率以归[4]。平王谓观从:“恣尔所欲。”欲为卜尹,王许之

  初,共王有宠子五人,无适立[5],乃望祭群神,请神决之,使主社稷,而阴与巴姬埋璧于室内,召五公子斋而入[6]。康王跨之,灵王肘加之,子比、子晳皆远之。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压纽[7]。故康王以长立,至其子失之;围为灵王,及身而弑;子比为王十馀日;子晳不得立,又俱诛。四子皆绝,无后。唯独弃疾后立,为平王,竟续楚祀,如其神符[8]。

  初,子比自晋归,韩宣子问叔向曰:“子比其济乎[9]?”对曰:“不就。”宣子曰:“同恶相求,如市贾焉[10],何为不就?”对曰:“无与同好,谁与同恶[11]?取国有五难:有宠无人,一也;有人无主,二也;有主无谋,三也;有谋而无民,四也;有民而无德,五也。子比在晋十三年矣,晋、楚之从不闻通者[12],可谓无人矣;族尽亲叛[13],可谓无主矣;无衅而动,可谓无谋矣[14];为羁终世[15],可谓无民矣;亡无爱征[16],可谓无德矣。王虐而不忌,子比涉五难以弑君,谁能济之!有楚国者,其弃疾乎?君陈、蔡,方城外属焉[17]。苛慝不作,盗贼伏隐,私欲不违[18],民无怨心。先神命之,国民信之。芈姓有乱,必季实立,楚之常也[19]。子比之官,则右尹也;数其贵宠,则庶子也;以神所命,则又远之;民无怀焉,将何以立?”宣子曰:“齐桓、晋文不亦是乎?”对曰:“齐桓,卫姬之子也,有宠于釐公。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以为辅,有莒、卫以为外主,有高、国以为内主[20],从善如流,施惠不倦。有国,不亦宜乎?昔我文公,狐季姬之子也[21],有宠于献公,好学不倦。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馀、子犯以为腹心,有魏犨、贾佗以为股肱[22],有齐、宋、秦、楚以为外主,有栾、郤、狐、先以为内主[23]。亡十九年,守志弥笃。惠、怀弃民[24],民从而与之。故文公有国,不亦宜乎?子比无施于民,无援于外。去晋,晋不送;归楚,楚不迎。何以有国!”子比果不终焉,卒立者弃疾,如叔向言也。

  平王二年,使费无忌如秦为太子建取妇。妇好,来,未至,无忌先归,说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为太子更求。”平王听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更为太子娶。是时伍奢为太子太傅,无忌为少傅。无忌无宠于太子,常谗恶太子建。建时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无宠于王,王稍益疏外建也。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25],守边。无忌又日夜谗太子建于王曰;“自无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无望于王[26],王少自备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诸侯,且欲入矣。”平王召其傅伍奢责之。伍奢知无忌谗,乃曰:“王奈何以小臣疏骨肉[27]?”无忌曰:“今不制,后悔也。”于是王遂囚伍奢。(而召其二子而告以免父死。)乃令司马奋扬召太子建,欲诛之。太子闻之,亡奔宋。

  无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杀者,为楚国患。盍以免其父召之[28],必至。”于是王使使谓奢:“能致二子则生,不能将死。”奢曰:“尚至,胥不至。”王曰:“何也?”奢曰:“尚之为人,廉,死节,慈孝而仁,闻召而免父,必至,不顾其死。胥之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然为楚国忧者必此子。”于是王使人召之,曰:“来,吾免尔父。”伍尚谓伍胥曰:“闻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报,无谋也;度能任事,智也。子其行矣,我其归死。”伍尚遂归。伍胥弯弓属矢,出见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为?”将射,使者还走,遂出奔吴。伍奢闻之,曰:“胥亡,楚国危哉!”楚人遂杀伍奢及尚。

  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29],开吴。吴使公子光伐楚,遂败陈、蔡,取太子建母而去。楚恐,城郢[30]。

  初,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钟离小童争桑[31],两家交怒相攻,灭卑梁人。卑梁大夫怒,发邑兵攻钟离。楚王闻之,怒,发国兵灭卑梁。吴王闻之,大怒,亦发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灭钟离、居巢。楚乃恐而城郢。

  十三年,平王卒。将军子常曰:“太子珍少,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当娶也。”欲立令尹子西。子西,平王之庶弟也,有义。子西曰:“国有常法,更立则乱,言之则致诛。”乃立太子珍,是为昭王。

  【段意】 叙楚平王以诈弑王自立,进用谗臣费无忌,逼走太子建,杀戮贤臣伍奢,导致国势危殆。

  【注释】 [1]人将忍王:指弃疾将对王残忍。 [2]走呼:边跑边呼叫。 [3]司马:即公子弃疾。 [4]五率:五帅,指楚之荡侯、潘子、司马智、嚣尹午、陵尹喜。 [5]无适立:没有嫡子立为太子。 [6]斋:斋戒。 [7]跨:脚跨于所埋玉璧之处。肘压之:臂肘压在玉璧埋处。压纽:压于玉璧纽襟(用以系结)处。[8]续楚祀:接续楚之宗庙祭祀,指续为楚王。如其神符:与神明让公子弃疾“压纽”的征兆相符。 [9]济:成功。 [10]谓国人共恶灵王者,如市贾(商人)之求利。 [11]谓无亲信之人在国内,当与谁同好恶。[12]指晋、楚之士与子比交往的,皆非闻名之人。从:跟随、交往。通者:名声四达者。 [13]指子比无亲族在楚。 [14]衅:隙缝。此句指楚灵王尚在,子比妄动。 [15]为羁终世:指子比终身客羁在晋。 [16]亡无爱征:没有楚人爱恋他。 [17]方城:方城山,在楚北境。属:附属。 [18]苛慝(te):苛恶之政,暴虐邪恶。私欲不违:不以私欲违民心。 [19]必季实立:一定立少子为太子。常:常制。 [20]有莒、卫以为外主:齐桓公未立前出奔莒,后得莒、卫二国帮助,先入齐为君。外主:国外之援。内主:内援。高、国:高子、国子,均为齐之正卿。 [21]文公:晋文公重耳,乃狐姬之子。 [22]腹心:心腹、亲信。股肱(gong):大腿为股,手臂为肱,此喻辅助之臣。 [23]指晋大夫栾枝、郤穀、狐突、先轸。 [24]亡:逃亡在外。弥笃:更笃厚、真诚。惠、怀:指晋惠公、晋怀公。弃民:弃民不恤。 [25]城父:楚北境之邑,在今河南襄城西。 [26]望:怨。 [27]以:因为。小臣:指费无忌。骨肉:指太子建。 [28]盍:何不。免:免罪、免死。 [29]居巢:在今安徽巢县西南。 [30]城郢:修筑郢城。 [31]钟离:楚边邑名。

  昭王元年,楚众不说费无忌,以其谗亡太子建,杀伍奢子父与郤宛。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吴,吴兵数侵楚,楚人怨无忌甚。楚令尹子常诛无忌以说众,众乃喜。

  四年,吴三公子奔楚,楚封之以扞吴[1]。五年,吴伐取楚之六、潜[2]。

  七年,楚使子常伐吴,吴大败楚于豫章[3]。

  十年冬,吴王阖闾、伍子胥、伯嚭与唐、蔡俱伐楚,楚大败,吴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4],以伍子胥故也。吴兵之来,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夹汉水阵。吴伐败子常,子常亡奔郑。楚兵奔,吴乘胜逐之,五战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吴人入郢。

  昭王亡也,至云梦,云梦不知其王也,射伤王。王走郧[5]。郧公之弟怀曰:“平王杀吾父,今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止之,然恐其弑昭王,乃与王出奔随。吴王闻昭王往,即进击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封于江汉之间者,楚尽灭之。”欲杀昭王。王从臣子綦乃深匿王[6],自以为王,谓随人曰:“以我予吴。”随人卜予吴,不吉,乃谢吴王曰:“昭王亡,不在随。”吴请入自索之[7],随不听,吴亦罢去。

  昭王之出郢也,使申包胥请救于秦。秦以车五百乘救楚,楚亦收馀散兵,与秦击吴。十一年六月,败吴于稷[8]。会吴王弟夫概见吴王兵伤败,乃亡归,自立为王。阖闾闻之,引兵去楚,归击夫概。夫概败,奔楚,楚封之堂溪[9],号为堂溪氏。楚昭王灭唐。九月,归入郢。

  十二年,吴复伐楚,取番[10]。楚恐,去郢北徙,都鄀[11]。

  十六年,孔子相鲁。二十年,楚灭顿,灭胡[12]。二十一年,吴王阖闾伐越。越王句践射伤吴王,遂死。吴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

  二十七年春,吴伐陈,楚昭王救之,军城父。十月,昭王病于军中,有赤云如鸟,夹日而蜚。昭王问周太史,太史曰:“是害于楚王,然可移于将相。”将相闻是言,乃请自以身祷于神[13]。昭王曰:“将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祸,庸去是身乎[14]!”弗听。卜而河为崇[15],大夫请祷河。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过江、汉[16],而河非所获罪也。”止不许。孔子在陈,闻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国,宜哉!”

  昭王病甚,乃召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17],再辱楚国之师,今乃得以天寿终,孤之幸也。”让其弟公子申为王,不可。又让次弟公子结,亦不可。乃又让次弟公子闾,五让,乃后许为王。将战,庚寅,昭王卒于军中。子闾曰:“王病甚,舍其子让群臣,臣所以许王,以广王意也。今君王卒,臣岂敢忘君王之意乎!”乃与子西、子綦谋,伏师闭涂,迎越女之子章立之[18],是为惠王。然后罢兵归,葬昭王。

  【段意】 叙伍子胥率吴师破郢,楚昭王逃亡,得申包胥求援秦师,方免于亡国。昭王病卒前不肯移祸于将相,得到孔子的赞扬。

  【注释】 [1]扞(han):抵御、遮挡。 [2]六:六城,即今安徽六安。潜:潜城,在今安徽霍山县东。 [3]豫章:今江西南昌。 [4]辱平王之墓:伍子胥掘楚平王墓,鞭平王之尸。 [5]郧(yun):春秋国名,此时已归入楚,在今湖北安陆县。 [6]深匿王:将楚昭王隐藏起来。 [7]索:搜索。 [8]稷:楚地,在今河南桐柏县境。 [9]堂溪:故地在今河南郾城县西。 [10]番((po):即今江西波阳县。 [11] 鄀(ruo):楚邑,在今湖北宜城县。 [12]顿:古顿子国,在今河南项城县。胡:古胡国,在今安徽阜阳西北。 [13]以身祷于神:向神祷告请求移祸于自身。 [14]此句意为“岂不等于除去自身之一部分么”。 [15]卜而河为祟(sui):占卜而知乃河神作祟。 [16]望:望祀山川。 [17]不佞(ning):不才。 [18]闭涂:关闭边境通道,防断外寇。越女:昭王之妾。

  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于吴,以为巢大夫,号曰白公[1]。白公好兵而下士,欲报仇。六年,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初,白公父建亡在郑,郑杀之,白公亡走吴,子西复召之,故以此怨郑,欲伐之。子西许而未为发兵。

  八年,晋伐郑,郑告急于楚,楚使子西救郑,受赂而去。白公胜怒,乃遂与勇力死士石乞等,袭杀令尹子西、子綦于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2],欲弑之。惠王从者屈固负王亡走昭王夫人宫。白公自立为王。月馀,会叶公来救楚[3],楚惠王之徒与共攻白公,杀之。惠王乃复位。是岁也,灭陈而县之。

  十三年,吴王夫差强,陵齐、晋,来伐楚。十六年,越灭吴。四十二年,楚灭蔡。四十四年,楚灭杞,与秦平。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淮北[4];楚东侵,广地至泗上。

  五十七年,惠王卒,子简王中立。简王元年,北伐灭莒。八年,魏文侯、韩武子、赵桓子始列为诸侯。

  二十四年,简王卒,子声王当立。声王六年,盗杀声王,子悼王熊疑立。悼王二年,三晋来伐楚,至乘丘而还[5]。四年,楚伐周。郑杀子阳。九年,伐韩,取负黍。十一年,三晋伐楚,败我大梁、榆关[6]。楚厚赂秦,与之平。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肃王臧立。

  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7]。于是楚为扞关以距之[8]。十年,魏取我鲁阳。 十一年,肃王卒,无子,立其弟熊良夫,是为宣王。

  宣王六年,周天子贺秦献公。秦始复强,而三晋益大,魏惠王、齐威王尤强。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南侵楚。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

  威王六年,周显王致文、武胙于秦惠王。

  七年,齐孟尝君父田婴欺楚[9],楚威王伐齐,败之于徐州,而令齐必逐田婴。田婴恐,张丑伪谓楚王曰:“王所以战胜于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10]。盼子者,有功于国,而百姓为之用。婴子弗善而用申纪。申纪者,大臣不附,百姓不为用,故王胜之也。今王逐婴子,婴子逐,盼子必用矣。复搏其士卒以与王遇[11],必不便于王矣。”楚王因弗逐也。

  十一年,威王卒,子怀王熊槐立。魏闻楚丧,伐楚,取我陉山[12]。

  怀王元年,张仪始相秦惠王。四年,秦惠王初称王。

  六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13],破之于襄陵[14],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陈轸适为秦使齐,齐王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愿闻楚国之法,破军杀将者何以贵之?”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封上爵执珪[15]。”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阳曰:“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16]。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17],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举酒而起,曰:‘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18]: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19],此持满之术也[20]。”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燕、韩君初称王。秦使张仪与楚、齐、魏相会,盟��桑[21]。

  十一年,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从长。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十二年,齐湣王伐败赵、魏军,秦亦伐败韩,与齐争长。

  【段意】 简述楚惠王至威王历史,着重写“白公之乱”及楚威王时伐齐战役;然后集中叙述楚怀王前期败魏攻齐、任“从长”以率六国击秦的兴盛景象。

  【注释】 [1]白公:白,邑名。公,邑大夫。 [2]高府:楚之别府。 [3]叶公:叶邑大夫。[4]正:长,统领。 [5]乘丘:古地名,在今山东兖州西北。 [6]榆关:此榆关乃在今河南中牟县南。[7]兹方:古鸠兹,今湖北松滋境。 [8]扞关:古关名,在今湖北长阳县西。 [9]田婴欺楚:楚已灭越,齐又说动越反叛攻楚,故称欺楚。 [10]伪:为。田盼子:田婴同族。 [11]搏:此应作“傅”,并合、统领其士卒。 [12]陉山:在今河南新郑县西南。 [13]柱国:即后文所说“上柱国”,令尹之下最高的官职。 [14]襄陵:在今山西襄陵县,以晋襄公之陵在此而名。 [15]上爵:最高爵位。执珪:春秋时诸侯国爵位名,以珪赐功臣,使持珪朝见,因称。 [16]此国冠之上:这是国中最高的官位。国冠以喻官位之高。 [17]卮(zhi): 酒器,圆形。 [18]毁:坏名声。 [19]德齐:施齐以恩惠。 [20]持满之术:保持常满不缺的方法。 [21]齧(nie)桑:地名,在今江苏沛县西南。

  十六年,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惠王患之[1],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2]。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德于秦,私商於以为富[3],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4],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贺,而陈轸独吊[5]。怀王曰:“何故?”陈轸对曰:“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国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6],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臣故吊。” 楚王弗听,因使一将军西受封地。

  张仪至秦,佯醉坠车[7],称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仪以吾绝齐为尚薄邪[8]?”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9]。秦齐交合,张仪乃起朝,谓楚将军曰:“子何不受地?从某至某,广袤六里。”楚将军曰:“臣之所以见命者六百里,不闻六里。”即以归报怀王。怀王大怒,兴师将伐秦。陈轸又曰:“伐秦非计也。不如因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10],取偿于齐也,吾国尚可全。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楚王不听,遂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

  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11],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馀人,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楚军。韩、魏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12]。楚闻,乃引兵归。

  十八年,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楚王曰:“愿得张仪,不愿得地。”张仪闻之,请之楚。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13],奈何?”张仪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於之约,今秦楚大战,有恶,臣非面自谢,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仪。诚杀仪以便国,臣之愿也。”仪遂使楚。

  至,怀王不见,因而囚张仪,欲杀之。仪私于靳尚,靳尚为请怀王曰:“拘张仪,秦王必怒。天下见楚无秦[14],必轻王矣。”又谓夫人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而王欲杀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宫中善歌者为之媵[15]。楚王重地,秦女必贵,而夫人必斥矣[16]。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郑袖卒言张仪于王而出之。仪出,怀王因善遇仪,仪因说楚王以叛从约,而与秦合亲,约婚姻。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谏王曰:“何不诛张仪?”怀王悔,使人追仪,弗及。是岁,秦惠王卒。

  【段意】 楚怀王贪利而受张仪之欺,绝齐伐秦,连遭汉中、蓝田战役惨败;又因郑袖之言释放拘囚的张仪。

  【注释】 [1]患:担忧。 [2]说:悦。无先:没有比得上。门阑之厮:门阑,门框。厮:仆役。此指为臣于楚王。 [3]私商於以为富:将商於复归于楚国私有,使楚更富有。 [4]玺(xi):印。 [5]吊:表示哀悼、慰问。 [6]责:此指索取。 [7]佯:假装。 [8]薄:此指怀王绝齐不力、不坚决。 [9]符:此指楚齐纵亲的信符。 [10]亡:失。 [11]丹阳:此指汉中的丹阳。 [12]邓:在今河南邓县一带。 [13]甘心于子:以抓到您而甘心。 [14]无秦:无秦为盟国。 [15]媵(ying):陪嫁。 [16]斥:斥退。

  二十年,齐湣王欲为从长,恶楚之与秦合[1],乃使使遗楚王书曰[2]:“寡人患楚之不察于尊名也[3]。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张仪走魏,樗里疾、公孙衍用[4],而楚事秦。夫樗里疾善乎韩[5],而公孙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韩、魏恐,必因二人求合于秦,则燕、赵亦宜事秦。四国争事秦,则楚为郡县矣。王何不与寡人并力收韩、魏、燕、赵[6],与为从而尊周室,以案兵息民,令于天下?莫敢不乐听,则王名成矣。王率诸侯并伐,破秦必矣。王取武关、蜀、汉之地,私吴、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7],韩、魏割上党,西薄函谷,则楚之强百万也。且王欺于张仪,亡地汉中,兵锉蓝田,天下莫不代王怀怒。今乃欲先事秦!愿大王孰计之[8]。”

  楚王业已欲和于秦,见齐王书,犹豫不决,下其议群臣。群臣或言和秦,或曰听齐。昭雎曰:“王虽东取地于越,不足以刷耻[9];必且取地于秦,而后足以刷耻于诸侯。王不如深善齐、韩以重樗里疾,如是则王得韩、齐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韩宜阳,而韩犹复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阳,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10],以故尤畏秦。不然,秦攻三川[11],赵攻上党,楚攻河外[12],韩必亡。楚之救韩,不能使韩不亡,然存韩者楚也。韩已得武遂于秦,以河山为塞,所报德莫如楚厚,臣以为其事王必疾[13]。齐之所信于韩者,以韩公子眜为齐相也。韩已得武遂于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齐、韩重樗里疾,疾得齐、韩之重,其主弗敢弃疾也[14]。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里子必言秦,复与楚之侵地矣。”于是怀王许之,竟不合秦,而合齐以善韩。

  二十四年,倍齐而合秦[15]。秦昭王初立,乃厚赂于楚。楚往迎妇。二十五年,怀王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16]。秦复与楚上庸[17]。二十六年,齐、韩、魏为楚负其从亲而合于秦,三国共伐楚。楚使太子人质于秦而请救。秦乃遣客卿通将兵救楚[18],三国引兵去。

  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楚太子杀之而亡归。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我重丘而去[19]。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怀王恐,乃使太子为质于齐以求平。

  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20],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

  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昭雎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昭王诈令一将军伏兵武关,号为秦王。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蕃臣,不与亢礼[21]。楚怀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22]。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不复许秦。秦因留之。

  楚大臣患之,乃相与谋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乃欲立怀王子在国者。昭雎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诈赴于齐,齐湣王谓其相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23]。”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24]。”或曰:“不然。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25]‘予我下东国[26],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东国必可得矣。”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太子横至,立为王,是为顷襄王。乃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

  【段意】 怀王后期外交政策反复无常,不能坚持联齐抗秦,甚至拒绝贤臣之谏,轻率赴会秦之武关,终于被拘咸阳。

  【注释】 [1]恶:憎。 [2]遗(wei):送,此指呈交。 [3]不察于尊名:不明使楚王名号尊崇的途径。[4]樗(chu)里疾、公孙衍:均秦臣名,樗里疾为右丞相。公孙衍曾为魏将,官为“犀首”,今已归秦为相,并佩五国之相印(见《张仪列传》)。 [5]善:亲善。 [6]收:收服。 [7]擅:占有。 [8]孰:熟。 [9]刷耻:洗刷耻辱。 [10]去:距离。 [11]三川:伊水、洛水、黄河三水。 [12]河外:黄河以北,此指韩在河外之地。 [13]疾:疾速。 [14]此“疾”指樗里疾。 [15]倍齐:背弃齐盟。 [16]黄棘:地名,楚属,在今河南新野县东北。 [17]上庸:地名,在今湖北竹山县。 [18]客卿:非出身于秦而在秦任卿位官职者。通:人名。 [19]重丘:楚地,在今河南泌阳县北。 [20]武关:秦之南关,在今陕西商南县西北。 [21]章台:秦宫名,内有章台。蕃臣:藩属之臣。亢礼:以平等之礼相待。 [22]要:要挟,强迫。 [23]留:扣留。 [24]抱空质:楚另立新王,则在齐之太子就失去了继立为王的地位,齐扣留他作人质,也就毫无价值,故曰“空质”。 [25]市:交换。下东国:指楚属徐夷地区。

  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1]。

  二年,楚怀王亡逃归,秦觉之,遮楚道,怀王恐,乃从间道走赵以求归[2]。赵主父在代[3],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与秦使复之秦。怀王遂发病。

  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4],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绝[5]。

  六年,秦使白起伐韩于伊阙[6],大胜,斩首二十四万。秦乃遗楚王书曰:“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7]。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楚顷襄王患之,乃谋复与秦平。七年,楚迎妇于秦,秦楚复平。

  十一年,齐、秦各自称为帝;月馀,复归帝为王。

  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其秋,复与秦王会穰[8]。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9],顷襄王闻,召而问之。对曰:“小臣之好射骐、雁、罗、��[10],小矢之发也,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因大王之贤,所弋非直此也[11]。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战国[12]。故秦、魏、燕、赵者,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邹、费、郯、邳者[13],罗��也。外其馀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14],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15],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还射圉之东[16],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17]。且魏断二臂,颠越矣;膺击郯国[18],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綪缴兰台,饮马西河[19],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则出宝弓,碆新缴,射噣鸟于东海[20],还盖长城以为防,朝射东莒,夕发浿丘,夜加即墨,顾据午道[21],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22],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此再发之乐也。若夫泗上十二诸侯,左萦而右拂之[23],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24],则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王出宝弓,碆新缴,涉��塞[25],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26]。劳民休众,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27],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28],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 于是顷襄王遣使于诸侯,复为从,欲以伐秦。秦闻之,发兵来伐楚。

  【段意】 楚怀王客死于秦,顷襄王慑于秦之威吓,又与秦结为姻亲之好。直至十八年,在楚小臣“射弋”之喻的启发下,才与诸侯合纵抗秦。

  【注释】 [1]析:楚邑,故地在今河南西峡境。 [2]间道:小道。 [3]主父:赵武灵王之自号。 [4]据贾谊《新书·春秋》记,楚怀王乃在出逃中被秦追杀。 [5]绝:断绝关系。 [6]伊阙:地名,在今河南洛阳市南,春秋时为周之阙塞。 [7]争一旦之命:意为判决生死之一战。一旦,一朝。 [8]穰(rang): 韩地,在今河南邓县。 [9]微缴:箭上系细绳。 [10](qi):小雁。罗:用网捕鸟。鸗(long):小鸟。 [11]非直:非只。 [12]弋:射获。战国:此指诸侯争战不息的春秋时期。 [13]青首:青首的小雁。邹:春秋时邾国,战国时为邹。费(bi):古费国地,春秋时为鲁季孙氏邑。郯(tan):古郯国,故地在今山东郯城县。邳(pi):古国名,春秋时称“薛”。 [14]六双:即喻指下文秦赵等十二国。 [15]朝:早上。右臂:将大梁之南喻为魏之右臂。加:指射中。径属:直属。 [16]圉(yu):地名,在河南雍丘县东。 [17]外弃:被肢解而弃于外。举:被攻占。 [18]颠越:陨坠。膺:击。 [19]綪(zheng):收箭矢之绳索。兰台:楚台名,在今湖北钟祥县东。西河:魏地,今陕西东部黄河西部地区。 [20]碆(bo):用石箭头缚在丝绳上射。噣噣(zhou):大鸟之有钩喙者,以喻齐。 [21]还盖:环绕覆盖(使无飞走之路)。东莒(ju):莒国。浿(pei)丘:丘名,在今山东淄博市境。顾:反。午道:当在齐西界。 [22]��(chi):同“翅”。 [23]萦:绕。拂:形容不费力。 [24]顾病:反而得病。 [25]��(meng)塞:关隘名,即今河南信阳县西南之平靖关。 [26]河内:指黄河以南。山东:华山以东。 [27]傅:附着,靠近。垂头:伸颈。 [28]报万乘:向万乘之君报仇。

  楚欲与齐、韩连和伐秦,因欲图周。周王赧使武公谓楚相昭子曰[1]:“三国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输,而南器以尊楚[2],臣以为不然。夫弑共主,臣世君[3],大国不亲;以众胁寡,小国不附。大国不亲,小国不附,不可以致名实[4]。名实不得,不足以伤民。夫有图周之声,非所以为号也[5]。”昭子曰:“乃图周则无之。虽然,周何故不可图也?”对曰:“军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围。夫一周为二十晋[6],公之所知也。韩尝以二十万之众辱于晋之城下,锐士死,中士伤,而晋不拔。公之无百韩以图周,此天下之所知也。夫怨结于两周以塞邹、鲁之心[7],交绝于齐,声失天下[8],其为事危矣。夫危两周以厚三川[9],方城之外必为韩弱矣。何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虽无攻之,名为弑君。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发号用兵,未尝不以周为终始[10]。是何也?见祭器在焉[11],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乱。今韩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仇楚也。臣请譬之。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犹攻之也[12]。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万于虎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国;诎楚之名,足以尊主[13]。今子将以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吞三翮六翼[14],以高世主,非贪而何?《周书》曰‘欲起无先’,故器南则兵至矣。”于是楚计辍不行。

  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15]。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

  二十三年,襄王乃收东地兵,得十馀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二十七年,使三万人助三晋伐燕。复与秦平,而入太子为质于秦。楚使左徒侍太子于秦。

  三十六年,顷襄王病,太子亡归。秋,顷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号春申君⒃。

  【段意】楚襄王欲与齐、韩“图周”不成,接着便遭秦师侵袭,郢都破灭,东保于陈,完全丧失了与秦争雄天下的能力。

  【注释】 [1]周王赧(nan):即周赧王。武公:周定王曾孙,西周惠公之子。 [2]输:输送、转运。南器:将周之传国宝器(九鼎)南移于楚。 [3]共主、世君:均指周。共主,言周为天下共所宗主;世君,言周室代代君于天下。 [4]致名实:取得名号与事实之相副。名指占有号令天下的传国宝器,实指实际上获得天下拥护。 [5]声:坏名声。号:号令天下。 [6]不五不攻:不五倍于对方之军力就不攻击。一周为二十晋:言周虽小,诸侯尊之,故可敌二十晋。 [7]两周:指东周国、西周国。塞邹、鲁之心:邹、鲁重礼义,楚夺周九鼎,足以使邹、鲁为之心塞。 [8]交绝于齐:楚本与齐韩连和伐秦,今欲图周,齐必不与,故齐将交绝于楚。 [9]厚三川:两周之地,今多为韩得,足使韩更肥厚。 [10]未尝不以周为终始:言始终以图周为目标。 [11]祭器:指周之传国九鼎。 [12]此句言虎肉虽臊,其爪牙利于防身,人尚且还要攻击它。 [13]裂:分。诎:屈。足以尊主:言能使楚国屈服,则名声大振,足以使国君更得尊崇。 [14]三翮六翼:即指九鼎。空足曰“翮”,“六翼”即六耳。鼎有足有耳,故称。 [15]夷陵:春秋楚先王墓地,故地在今湖北宜昌县东。 [16]春申君:指楚令尹黄歇。

  考烈王元年,纳州于秦以平[1]。是时楚益弱。六年,秦围邯郸,赵告急楚,楚遣将军景阳救赵。七年,至新中[2]。秦兵去。十二年,秦昭王卒,楚王使春申君吊祠于秦。十六年,秦庄襄王卒,秦王赵政立。二十二年,与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东徙都寿春[3],命曰郢。

  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李园杀春申君[4]。幽王三年,秦、魏伐楚。秦相吕不韦卒。九年,秦灭韩。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犹代立,是为哀王。

  哀王立二月馀,哀王庶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是岁,秦虏赵王迁。

  王负刍元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二年,秦使将军伐楚,大破楚军,亡十馀城。三年,秦灭魏。四年,秦将王翦破我军于蕲[5],而杀将军项燕。五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灭楚名为(楚)郡云[6]。

  【段意】 叙楚国经考烈王至楚王负刍,仅延续了四十年,即为秦所破灭。

  【注释】 [1]纳:进献。州:地名,故地在湖北江陵一带。《史记集解》引徐广曰:“南郡有州陵县。”[2]新中:故地在今河南安阳。 [3]寿春:今安徽寿县。 [4]李园:赵人,曾为春申君舍人,进其妹与春申君,有孕,又进献为考烈王,立为王后,李园也因此得到重用。考烈王死,李园伏死士刺杀春申君。 [5]蕲(qi):楚邑,故地在今安徽宿县南。 [6]灭楚为郡:灭楚后,将楚分为三郡。

  太史公曰: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诛齐庆封,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志小天下;及饿死于申亥之家,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势之于人也[1],可不慎与?弃疾以乱立,嬖淫秦女[2],甚乎哉,几再亡国!

  【段意】 司马迁评论楚国发展历史,着重抨击了楚灵王、楚平王的操行。

  【注释】 [1]势:此指时势变化无常。 [2]嬖(bi)淫秦女:指夺太子建所欲娶之秦妇。嬖: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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