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多难之月”》原文、注释和赏析-经典文学作品网

　　前月底的报章上，多说五月是“多难之月”。这名目，以前是没有见过的。现在这“多难之月”已经临头了。从经过了的日子来想一想，不错，五一是“劳动节”，可以说很有些“多难”;五三是济南惨案纪念日，也当然属于“多难”之一的。但五四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扬，五五是革命政府成立的佳日，为什么都包括在“难” 字堆里的呢? 这可真有点儿希奇古怪!

　　不过只要将这 “难” 字，不作国民 “受难” 的“难”字解，而作令人“为难”的“难”字解，则一切困难，可就涣然冰释了。

　　时势也真改变得飞快，古之佳节，后来自不免化为难关。先前的开会，是听大众在空地上开的，现在却要防人“乘机捣乱”了，所以只得函请代表，齐集洋楼，还要由军警维持秩序。先前的要人，虽然出来要“清道”(俗名“净街”)，但还是走在地上的，现在却更要防人“谋为不轨”了，必得坐着飞机，须到出洋的时候，才能放心送给朋友。名人逛一趟古董店，先前也不算奇事情的，现在却“微服”“微服”的嚷得人耳聋，只好或登名山，或入古庙，比较的免掉大惊小怪。总而言之，可靠的国之柱石，已经多在半空中，最低限度也上了高楼峻岭了，地上就只留着些可疑的百姓，实做了 “下民”，且又民匪难分，一有庆吊，总不免“假名滋扰”。向来虽靠“华洋两方当局，先事严防”，没有闹过什么大乱子，然而总比平时费力的，这就令人为难，而五月也成了“多难之月”，纪念的是好是坏，日子的为戚为喜，都不在话下。

　　但愿世界上大事件不要增加起来; 但愿中国里惨案不要再有;但愿也不再有什么政府成立;但愿也不再有伟人的生日和忌日增添。否则，日积月累，不久就会成个“多难之年”，不但华洋当局，老是为难，连我们走在地面上的小百姓，也只好永远身带“嫌疑”，奉陪戒严，呜呼哀哉，不能喘气了。

　　五月五日。

　　【析】 5月，春末夏初，草长莺飞，花放鸟鸣，正是万物葱茏，生机盎然的美好时光。然而，在30年代初期，在国民党统治下，却变成了 “多难之月”，历史来了一个多么无情的嘲讽。

　　这篇收入《伪自由书》中的《“多难之月”》(发表时署名丁萌)，虽不足千字，却清晰地浮现出30年代初期的达官贵人的心态和蒋家王朝日趋没落的面影。使人读之，不得不拍案叹服鲁迅杂文艺术的精妙。

　　历史进入30年代，仅几年之间，就恍若隔世，使人有古今之别之感。蒋氏当局对外投降日寇，对内镇压人民，官僚阶层贪污腐化，倾轧斗角，腐败透顶，对人民群众却又怕得要命：孙中山缔造的中华民国已被蛀蚀一空，风雨飘摇。而革命浪潮却风起云涌，火焰越烧越炽。如履薄冰，如寝薪火之蒋氏当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为了巩固其政权，蒋介石勾结洋人，实行白色恐怖统治。鲁迅指出，日本帝国主义屠杀中国人民的“五三”惨案等日子，固然是“多难”之一，但孙中山为了反对北洋军阀统治，在广州正式成立中华民国政府的5月5日，应该说是佳节，但在蒋介石反动集团新制造的舆论中，却也成了 “多难”之一。真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面对这一荒诞的历史现象，鲁迅怒火中烧，挥动如椽巨笔，抓住“难”字做文章，把国民受 “难” 和达官贵人、反动政府当局感到“为难” 区别开来。

　　鲁迅的高妙之处在于他不直接发泄心中的愤怒，而是一种轻松幽默的笔调中，漫不经心地描写现实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各类现象，通过“先前”与“现在”的对比，巧妙地画出蒋家王朝的没落相。先前开会是在广场上，现在却连 “纪念中华民国政府成立的纪念大会”这样的“佳日”，也惧怕民众“乘机捣乱”，要“函请代表，齐集洋楼，由军警维持秩序”，“严加防范”;先前的要人出来，虽要“清道”，却是走在地上的，现在怕人“谋为不轨”，要坐飞机了;先前名人逛古董店，并不算奇，现在却要“微服”“微服”地大叫一番。究其原因，都是害怕人民。局势已如此“严峻”，又遇庆吊日子频繁的5月，不管这“纪念的是好是坏，日子的为戚为喜”，只要民众集会活动，都使脆弱的蒋氏当局诚惶诚恐。这就把官僚阶层害怕人民革命，整日提心吊胆的恐惧心理和历史倒退的病态现象淋漓尽致地表现和展示了出来。虽然“华洋两方当局先事严防，没有闹过什么大乱子”，却苦了小百姓，使他们“只好永远身带 ‘嫌疑’，奉陪戒严”，以致“不能喘气” 了。这又将蒋氏当局勾结帝国主义实行高压政策，严酷镇压人民的罪行揭露无遗。民恨官，官怕民的结果，使“可靠的国之柱石，已经多在半空中”，或在“高楼峻岭”之上。既如此，由这些国之柱石所支撑的国民政府的岌岌可危就可想而知了。这实际上又暗示了这样一个真理：蒋家王朝必将被人民革命所推翻!

　　鲁迅杂文善于小题大作，大题小写，看似写“多难之月”，实是写“多难之年”、“多难之国”，看似写开会，写要人出门，写名人逛古董店等等事件，实则通过这“一鼻，一嘴，一毛”，画出当时国民党反动集团的整个心态。这正如古代绘画，意在画深山藏古寺，而笔下却只有一僧从河边挑了水沿山拾级而上一样。其真正的意旨在画外，在一个让审美者任意驰骋的想象空间。这种写一斑或几斑，而让人窥其全豹的艺术手法，是值得认真借鉴的。

　　字数：2058

　　作者：邵伯周,唐小林

　　知识来源：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41-6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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