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狮皮》小说原文

【导语】:

狮皮 冯涛 译 当大家在报上看到弗雷斯捷上尉因为试图拯救被他妻子意外关在房子里的小狗而葬身于一次森林火灾的消息时,有很多人都大感震惊。有些人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他竟有这等侠肝义

  狮皮

  冯涛 译

  当大家在报上看到弗雷斯捷上尉因为试图拯救被他妻子意外关在房子里的小狗而葬身于一次森林火灾的消息时,有很多人都大感震惊。有些人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他竟有这等侠肝义胆;另有些人则说在他们看来,他正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那种人,不过说这番话的这些人当中,有的人是意在激赏,有的则未尽然。在这桩悲剧发生之后,弗雷斯捷太太暂时栖身于一个叫做哈代的人的别墅里,此人她跟她丈夫才刚结识没多久。弗雷斯捷上尉从来就没喜欢过哈代夫妇,至少从没喜欢过弗雷德·哈代,不过她觉得要是他能熬过那个可怕的夜晚的话,他应该会改变他的看法的。他将会认识到哈代身上究竟有多少美德,尽管此人拥有如此这般的名声;而凭他一贯光明磊落的绅士气概,他将毫不犹豫地坦白承认是他错了,冤枉了好人。当失去在这个世上就是她的一切的那个男人之后,除了哈代夫妇那令人惊叹的亲切友善之外,弗雷斯捷太太真不知道她如何才能维持自己正常的神志了。在她那难以忍受的丧夫巨痛之中,他们那无穷无尽不离不弃的同情和关怀就是她唯一的倚靠和慰藉。他们几乎是亲眼目睹了她丈夫所作出的伟大牺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地了不起。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亲爱的弗雷德在把那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给她时对她讲的那番话。正是弗雷德讲的这番话使她不仅承受住了这个可怕的灾难,而且能够满怀勇气去面对那孤凄的未来,而且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大无畏的勇士,那个侠肝义胆的绅士,那个她如此深爱的人儿正是希望她带着这样的勇气去面对惨淡人生的。

  弗雷斯捷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善意的人们在对一个女人实在无话可说时经常会这么说,这种说法已经日益被当做一种敷衍冷淡的恭维使用了。我的本意却并非如此。弗雷斯捷太太既不娇媚又不漂亮,而且也不聪明;恰恰相反,她既可笑又家常,而且还很愚蠢;可是你越是了解她,你就会越发喜欢她,当被问及原因何在时,你会发现你被迫只能重复上面那句话: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她身高跟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不相上下;她长了张大嘴和一个巨大的鹰钩鼻,淡蓝色的眼睛还近视,还有一双丑陋的大手。她的皮肤沟壑纵横、饱经风霜,不过她总是化很浓的妆,头发她留得很长,染成了金黄色,烫成紧致的大波浪,煞费苦心地梳理定型。她尽其所能,一心想抵消她的外表那咄咄逼人的陽刚之气,努力的结果看起来只不过更像个杂耍演员男扮女装的反串表演。她的声音倒确实是女性的声音,不过你总是期待她在演完一场戏后会一下子变成低沉的男低音,并且一把扯掉金黄色的假发套,露出一个男人的大秃瓢儿来。她在自己的衣着上不惜血本,所有的衣服全都由巴黎最时尚的裁缝为其定制,可不幸的是,她虽已年届五旬,在选择服装的品味上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偏偏选择那种只有穿在娇小玲珑而且正值花季的服装模特儿身上方显精致优美的衣服。她总是佩戴大量的首饰,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可是她的举手投足无不拙手笨脚,她的表情姿态尽显重拙呆滞。只要她走进一间摆放有一件名贵玉器的客厅,结果她肯定会把那件玉器给拂落到地上去;只要她跟你共进午餐的时候你有一套备加珍爱的玻璃器皿,她几乎注定要把其中的一件摔碎不可。

  然而,就在这个笨拙难看的外表下面却呵护着一个温柔、浪漫而又理想主义的灵魂。你得花点时间才能发现这一点,因为你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只会把她当做一个滑稽突梯的丑角儿,然后当你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已经充分忍受过她的拙手笨脚)以后,她会让你感觉怒不可遏;可是当你终于发现了她那深藏不露的灵魂之后,你就会自悔不该如此愚蠢,竟然没有从一开始就洞察知悉,因为到了那时,它就会透过那双淡蓝的近视眼从里往外地看着你,相当羞赧,却又满怀真诚,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视而不见。那些优美讲究的平纹细布和弹性十足的蝉翼薄纱,那些处女般鲜嫩雅洁的锦缎丝绸包裹着的并非一具粗笨的躯体,而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少女般的灵魂。你会忘掉她打碎过你的瓷器、看起来像个打扮成女人的男人,你眼中看到的她就会像是她眼中的自己,的的确确是她真实的模样,就仿佛你眼睁睁看到了真相:她就是个有颗金子般的心的热切真诚的小东西。当你逐渐对她有所了解以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就像个孩子;她对于你对她付出的任何一点关心和注意都会令人感动地心怀感激;她自己的慈悲心肠简直无穷无尽,你可以要求她为你做任何事情,不管那件事是多么令人厌烦,而且她做起来就仿佛你不是在给她添麻烦,而是在为她服务一般。她具有一种极其罕有的无私爱人的天性。你很清楚她心头从来就没有掠过一丝一毫刻薄或是恶毒的念头。在你已经承认了所有这些之后,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弗雷斯捷太太确实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

  可不幸的是,她也是个十足的傻瓜。你在认识她丈夫以后就会发现这一点。弗雷斯捷太太是个美国人,而弗雷斯捷上尉是英国人。弗雷斯捷太太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一九一四年欧战爆发前从未到过欧洲,当时她第一任丈夫刚刚去世,她就加入了一个医院的编制,来到了法国。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她并算不上有钱,不过以我们英国人的标准她可就相当富有了。从弗雷斯捷夫妇的生活方式判断,我估计她一年能有三万美元的收入。除了她毋庸置疑地会把错误的药物拿给错误的病人,给他们缠的绷带还不如干脆不缠,并且把但凡能够摔破的器具统统摔碎之外,我敢肯定她确实是个极好的护士。我认为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她的本职工作令人厌烦,妨碍她义无反顾地全身心投入;她肯定从来都不曾偷过懒、厌过烦;我总觉得正是她碰到的那么多不幸的人,滋养了她那颗慈善的心灵,而且有不少人或许正是因为她那颗金子般心灵中所蕴含的慈悲和关爱,才最终满怀更大的勇气向那未知的死亡世界迈出最后那痛苦的一步的。弗雷斯捷上尉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受到她的照拂,在和平宣告后没多久就跟她结了婚。他们在戛纳后面那群小山上的一个漂亮别墅里安顿下来,并很快就在里维埃拉的社交生活中占据了一个显著的位置。弗雷斯捷上尉的桥牌打得很好,又是个热心的高尔夫球手。他网球打得也不赖。他拥有一艘帆船,在夏日时节弗雷斯捷夫妇会举办非常出色的派对,在各岛屿间名闻遐迩。在步入婚姻十七年之后,弗雷斯捷太太仍旧衷心爱慕她那位相貌堂堂的丈夫,你认识她不用很久,就会听到她用她那拉长了语调、慢条斯理的西部口音将他们夫妇之间求爱的整个过程向你全盘托出。

  “那可真是一见倾心,”她道,“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碰巧不是我值班,等我一上班发现他正躺在由我看护的一张病床上,噢,我的老天,我只觉得我的心脏一阵剧痛,我一时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工作过劳心力交瘁了呢。他可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伤得很严重吗?”

  “呃,他其实都算不上真正受了伤。你知道,那真是最不同寻常的事儿,他从头到尾经历了那场战争,有时一连好几个月都处于炮火的攻击当中,每天至少得有二十次冒着生命的危险,他就是那种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人;他身上竟然连道划痕都没落下。他当时是身上长了疔。”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开始一段激情恋爱的浪漫微恙。弗雷斯捷太太为人有点过于古板,弗雷斯捷上尉身上的疔虽然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却发现要告诉你它们确切地长在什么地方总有点困难。

  “它们就长在他后背底下的那个部位,其实还要再下面一点儿,他总是很不情愿让我给他敷药。英国男人真是非同寻常地羞涩谦让,我已经反复再三地注意到这一点了,这让他觉得窘迫得要命。你会觉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自打我们初次相识以后,应该使我们感觉更加亲近的。可结果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对待我非常疏远冷淡。我每次查房一走到他床前,我就透不过气来,心怦怦跳得就像要蹦出来,我都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天性可不是个拙手笨脚的女人,我从不会把东西掉到地上或是摔碎任何东西;可是说了你都不信,当我不得不给罗伯特递药的时候,我总是把汤匙掉到地上而且把玻璃杯给摔碎,我都想象不出他会怎么想我。”

  当弗雷斯捷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几乎不可能不哈哈大笑。她则笑得非常甜蜜。

  “我猜在你听来可能非常荒唐可笑,不过你得知道在此之前我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嫁给我第一任丈夫的时候——呃,他是个鳏夫,几个孩子都成年了,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在我们那个州里可是最著名的市民之一,可不知怎么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你最终又是怎么发现你爱上了弗雷斯捷上尉呢?”

  “呃,我并不指望你相信我的话,我知道这听起来挺滑稽的,可事实是这是一个护士告诉我的,而她这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起先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啊。就跟所有英国人一样,他这人非常矜持,我知道的所有情况就是他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五六个孩子。”

  “你是怎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的?”

  “我问他的。就在他告诉我他是个单身汉的那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欺骗一定要嫁给他。他那时候痛苦不堪,可怜的小亲亲;你知道,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不得不脸朝下趴在床上,背朝下躺着就剧痛难当,至于说到坐下——噢,他当然是想都别想。可我并不认为他的痛苦要比我的更甚。男人都喜欢尽显曲线的丝绸和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而当时一身护士制服的我真是一点优势都没有。我们的护士长是新英格兰的那种典型的老处女,丝毫不能容忍化妆,而且当时我也根本就不化妆;我的第一任丈夫从来都不喜欢;还有那时候我的头发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他经常用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他肯定认为我非常惹人注目。他当时的情绪非常低落,我觉得我应该竭尽所能让他振作起来,所以只要能匀出几分钟时间,我就会到他那儿跟他聊天。他说他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就这么一周接一周地躺在床上,而他所有的战友却在战壕里浴血奋战,一想到这一点就让他无法忍受。你跟他聊天的时候不可能意识不到,在你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男子汉——当弹雨在他周围呼啸而过时他们才最最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喜悦,而下一刻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刻。危险对他而言不啻是一剂兴奋剂。不瞒你说,我当时经常在他的病历表上故意把他的体温多写个一两度,为的就是让医生认为他的病情比实际上要更严重一点。我知道他一直在竭尽所能让医生尽快允许他出院,而我却觉得只有确保医生们不放他出院对他来说才算公道。当我跟他喋喋不休地聊天时,他经常会体贴关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也很期待我们之间的这种小小的闲聊。我告诉他我是个寡妇,没有什么亲人,还告诉他我打算战后就在欧洲安顿下来。渐渐地他的情绪也缓和了一些。他很少说到他自己,不过他开始跟我善意地开起了玩笑,他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你知道,有时候我都认真地开始觉得他挺喜欢我的了。终于,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重上前线了。令我惊讶的是他邀我在他最后一天晚上跟他共进晚餐。我设法跟护士长请下假来,我们开车去了巴黎。你无法想象穿上军装的他看起来有多帅。我从没见过任何人看起来如此光彩夺目。举手投足间都尽显贵族气派。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并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兴致高涨。他一直以来可都是狂热地一心只想重返战场的。

  “‘今晚你情绪为什么这么低落?’我问他,‘毕竟,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呀。’

  “‘我知道我确实如愿以偿了,’他道,‘如果我的确有些忧郁的话,你难道猜不出为什么吗?’

  “我简直都不敢去想他到底什么意思。于是我想最好还是开个小玩笑糊弄过去。

  “‘我可不擅长猜测人家的心思,’我笑着说道,‘你要是想让我知道的话,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他垂下目光,我看得出来他很忐忑紧张。

  “‘自打我住院以来你待我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道,‘对你的好处我永远都感谢不过来。你是我这一生中认识的最伟大的女人。’

  “听他这么一说,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英国男人是多么滑稽;在此之前他可从来都没恭维过我一回。

  “‘我只不过做了每一位称职的护士都会做的事。’我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这就取决于你了。’我说。

  “我希望他没有听出我话音中的抖颤。

  “‘我真不愿离开你。’他道。

  “我真是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一定要走?’我问。

  “‘只要我的国王和国家需要,我就会为他们服务到底。’”

  当弗雷斯捷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可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我说。

  “‘等战争结束后,’他回答道,‘假如一颗子弹并没有结束我的生命,我也会一文不名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该如何糊口谋生。你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我却是个叫花子。’

  “‘你是位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我道。

  “‘当这个世界的民主已经赢得安全后,这一点还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吗?’

  “到了那时我的眼睛都快哭出来了。他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丽。我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并不认为求我嫁给他是件值得引以为荣的事。我感觉他宁肯死掉也不愿意让我以为他是在贪图我的钱财。他真是个杰出的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不过我看得明白如果我真想得到他,我就必须得主动出击,靠我自己赢得他。

  “‘就算假装我不为你着迷也是枉然,因为我确实为你着迷。’我说。

  “‘请别让我的日子越发难熬吧。’他嗓音嘶哑地道。

  “我觉得我都快死过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真是刻骨铭心地爱着他。这句话透露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伸出手来。

  “‘你愿意娶我为妻吗,罗伯特?’我说,单刀直入。

  “‘埃莉诺。’他道。

  “直到那时他才告诉我,自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起他就爱上了我。起先他并没有当真,他觉得我只是个护士,也许他可以跟我来一段露水情缘,然后当他发现我不是那种女人而且有一定资产以后,他就下定决心必须要克制住他的爱情。你知道,他原本觉得谈婚论嫁根本是不可能的。”

  或许再也没有比弗雷斯捷上尉本想跟她来段露水情缘更让弗雷斯捷太太感到志得意满的了。当然,从来就没有另外一个男人曾经向她提出过非分之请,虽然弗雷斯捷实际上也没有当真提出过,不过确信他曾认真起过这样的念头对她而言也是个永不枯竭的满足之源。等他们正式成婚以后,埃莉诺的亲戚们,那些坚忍不拔的美国西部人,曾暗示过她丈夫应该出去找个工作,而非单靠她的钱过活,而弗雷斯捷上尉对此完全赞同。他提出来的唯一条件是:

  “有些事一位绅士是不能做的,埃莉诺。除此之外的不论什么事我都很高兴去做。上帝明鉴,我并不认为身份云云有什么重要的,可如果你生来就是个绅士,你就身不由己了,真该死,尤其是在当今这样的时代,可你身上确实是打上了你那个阶层的烙印。”

  埃莉诺觉得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中浴血奋战,甘冒生命的危险,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不过她又太以他为傲,不想让人家在背后嚼舌根,说他是个吃软饭的,娶她就是为了她的钱。于是她下定决心,只要他觉得有什么事是值得他去做的,她就绝不反对。可不幸的是,能够提供给他的工作全属鸡毛蒜皮,无足轻重。不过他之所以统统拒绝又绝非自作主张。

  “这全都取决于你,埃莉诺,”他这么告诉她,“你只要点个头,我就会接受它。我那可怜的老总督若是死后有知,在他的坟墓里都会不得安宁的,不过这都没有关系,根本顾不上了。现在我的首要职责就是你。”

  埃莉诺可听不得这个,于是渐渐的,他出去工作的想法也就被抛到一边了。弗雷斯捷夫妇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里维埃拉他们的别墅里。他们很少去英国;据罗伯特说,自打战争打响以后就没有绅士的立足之地了,所有那些好伙计们,当然都是白人啦,他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交往的那批死党,全都在战争中阵亡了。他本来会很乐意冬天的时候在英格兰度过,一周里有三天跟夸恩[1]的伙计们一起猎猎狐,那才是一个男人该过的日子,可是可怜的埃莉诺,她要是处在那帮猎狐的哥儿们当中肯定会觉得格格不入的,他绝不会要求她做出这样的牺牲。埃莉诺是准备做出任何牺牲的,可弗雷斯捷上尉绝不答应。他已经不复当年那么年轻了,他打猎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养养西里汉[IMAGE][2]和黄种奥尔平顿鸡[3]他已经相当满足啦。他们有很大一块地产;房子矗立在一座小山顶上,位于一块高地上,三面被森林环抱,前面有个花园。埃莉诺说当他穿一身旧粗花呢西装跟兼管照顾鸡群的养狗场管理员一道在他们的地产上转悠时,他真是前所未有地高兴。只有在那时,你在他身上才能看到他们那个家族祖祖辈辈乡绅的影子。埃莉诺眼见着他跟养狗场管理员喋喋不休地讨论他们养的黄种奥尔平顿鸡,真是既开心又感动;那简直就跟他和他的猎场主管讨论雉鸡完全一样:他对那几只西里汉[IMAGE]瞎操心的劲头儿就跟它们是一大群猎犬一般无二,你忍不住会觉得要是把眼前的小狗换成猎狐犬他就更加如鱼得水了。弗雷斯捷上尉的曾祖父曾是摄政时期[4]著名的花花公子之一。正是他把整个家族给毁了,祖传的地产也不得不出售。他们在什罗普郡曾有一块极好的地产,有好几个世纪都归他们家族所有,虽说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埃莉诺还是表示很高兴前去看看;可是弗雷斯捷上尉说那对于他来说实在过于痛苦,他永远都不会带她去的。

  弗雷斯捷夫妇经常会大宴宾朋。弗雷斯捷上尉是个品酒的行家,颇以他的酒窖为荣。

  “他父亲就曾以英格兰最出色的味觉大师著称,”埃莉诺道,“他承继了父亲的遗传。”

  他们的朋友大都是美国人、法国人和俄罗斯人。罗伯特发现他们整体而言要比英国人更有趣味,而只要是他喜欢的埃莉诺准定照单全收。罗伯特认为英国人现如今都不怎么上品了。他旧日里相与的那些人全都属于狩猎、钓鱼的乡绅阶层;而他们,这帮可怜的家伙,如今全都破了产了,虽说他不是个势利鬼,感谢上帝,可他实在不高兴让他的妻子跟一大帮谁都没听说过的nouveauxriches[5]搅在一起。弗雷斯捷太太虽远没有这么苛求和挑剔,不过她还是颇为尊重他的这类偏见,并很赞赏他这种不入流俗的孤高脾性。

  “他自然有他的心血来潮和非非之想,”她道,“不过我认为我必须遵从它们方是我唯一的忠贞之道。当你知道他出身于哪个阶层以后,你也就自然觉得他有这样的想法是何其自然了。自打我们结婚以来的这些年里,我就只见过他有一次禁不住勃然大怒,当时是在一个赌场里,一个舞男走上前来请我跳舞。罗伯特差一点把他给揍趴下。我告诉他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不过是在干他的工作,可他说他绝不能容忍那样一个该死的畜生竟然敢开口请他妻子跳舞。”

  弗雷斯捷上尉秉持很高的道德标准。他感谢上帝他并非心胸狭窄,不过你必须得有自己的底线;他看不出为什么就因为他住在里维埃拉,他就得跟那些醉鬼、废物和变态们开怀对饮、倾心交谈。他绝不迁就性行为上的不守规矩,绝不允许埃莉诺跟名声可疑的女人交往。

  “你得明白,”埃莉诺道,“他是个正直磊落的大丈夫;他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洁身自好的绅士;如果有时候他显得有点偏执的话,你必须得记得他自己不准备做的事情他从来也不会要求别人去做。毕竟,你总会情不自禁地衷心仰慕一个秉持如此高尚原则,并且随时准备不惜任何代价去实际践行的人。”

  当弗雷斯捷上尉告诉埃莉诺说,你到处都能碰到的某某人,你本来觉得他相当讨人喜欢的,并非是个成色十足的绅士,她就知道哪怕她想坚持也没有用了。她就知道照她丈夫看来那个人已经完蛋了,她也就准备完全服从这一判决。在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如果说她只对一件事有把握的话,那便是罗伯特·弗雷斯捷就是个英国绅士的完美样板。

  “我不知道上帝可曾创造过什么比他更加完美的人物。”她道。

  问题在于弗雷斯捷上尉这个英国绅士未免有些太过完美了。他今年四十有五(他比埃莉诺要年轻两到三岁),仍旧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波浪般丰盛的灰色鬈发,漂亮的唇髭;他的肤色看起来饱经风霜,非常健康,被晒成了古铜色,一看就是经常在户外活动的。他个头高挑,身材瘦削,肩膀宽阔。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活脱脱是个老兵。他举止坦率,充满活力,经常发出爽朗真诚的大笑。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品貌穿着,无一不是如此典型,典型得你都几乎不敢信以为真。他简直就是个乡绅的活动样板,让你觉得就像是个出色的演员在绝妙地扮演这一角色。当你眼看着他走过克瓦赛特大街[6],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身着高尔夫灯笼裤和他在荒野沼地里通常穿的那种粗花呢大衣,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英国运动家[7]的样板,足可以吓你一跳。还有他的谈吐,他那不容置疑的斩截态度,他那些陈词滥调的空话套话,他那蔼然可亲、教养良好的憨直鲁钝,在在皆是一个退伍军官的典型,你都忍不住要怀疑他是否就是在演戏了。

  当埃莉诺听说他们山脚下的那幢房子已经被一位弗里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购得后,她大为高兴。有了这么一位跟他同一阶级的近邻为伴,罗伯特想必会很愉快。她向她在戛纳的朋友们多方打听这位新邻居的详情。看来弗里德里克爵士是最近因为叔父的过世刚刚才承继从男爵爵位的,他在偿付遗产税期间要在里维埃拉待上两三年时间。据说他年轻时代曾非常狂野放荡,他五十年代来到戛纳时仍旧不管不顾,可现如今他已经结了门体面的婚事,娶了个非常正派的小女人,并且有了两个小男孩儿。遗憾的是哈代夫人曾经是个女演员,因为罗伯特对于女演员的看法未免略嫌僵硬了些,不过每个人都说她仪态端庄、优雅得体,活脱脱是个风度雍容的贵妇人,要是不告诉你,你绝对猜不到她曾经登台做过戏子。弗雷斯捷夫妇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茶会上,当时弗里德里克爵士并未一道出席,罗伯特也承认她看起来确是个非常端庄体面的人儿;于是埃莉诺一心想睦邻友好,就邀他们夫妇前来赴个午宴。定好了日子以后,弗雷斯捷夫妇又请了一大批客人作陪。那天哈代夫妇到得相当晚,埃莉诺立刻就喜欢上了弗里德里克爵士。他看起来比她预料中要年轻好多,剪得干净利落的短发中没有一根白毛儿;而且他身上确实洋溢着一种非常讨人喜欢的男孩儿气。他体格苗条,个头儿还没有她高;他一双眼睛明亮友善,脸上随时挂着蔼然的微笑。埃莉诺注意到他系的是罗伯特有时也喜欢系的同样的近卫团领带;不过他不像罗伯特那样总是衣冠楚楚,她的罗伯特看起来总仿佛刚从橱窗里走出来似的,不过他身上的旧衣服穿得随意洒脱,感觉他根本就不大在乎你穿的是什么。埃莉诺相当相信他年轻的时候是会有点放荡不羁的,不过她并不倾向于因此而责怪他。

  “我必须把我丈夫介绍给您认识。”她道。

  她喊他过来。罗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另外一些客人闲谈,并没有注意到哈代夫妇进来。他蔼然可亲、精神饱满地走上前来,带着一种总是令埃莉诺心醉神迷的优雅风度跟哈代夫人握了握手。然后他转向弗里德里克爵士。弗里德里克爵士困惑地打量了他一眼。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他道。

  罗伯特沉着自若地看了看他。

  “应该没有。”

  “我几乎敢发誓我在哪儿见过你。”

  埃莉诺感觉到她丈夫的身体僵了一僵,立刻意识到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罗伯特呵呵一笑。

  “话说起来虽然未免太过失礼,不过据我所知我这一生当中还从没有见过您的尊容。我们可能在战场上偶然碰到过吧。当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机会可多了去了,是不是?您想来杯鸡尾酒吗,哈代夫人?”

  在午宴期间,埃莉诺注意到哈代不断地在打量罗伯特。显然他是竭力想认清他到底是谁。罗伯特却忙于应酬他座位两侧的女客,并没有捕捉到这些目光。他在尽力款待好他的诸位芳邻,他那响亮的、歌唱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房间。他真是个完美的主人。埃莉诺一直都很赞赏他对社交义务的敏锐感觉;不管他身边的女客是何等迟钝乏味,他总会竭尽全力恪尽主人的职守。不过在所有的客人都散尽以后,罗伯特的欢快活泼就像一件斗篷一样从肩头脱落了。她觉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那位贵妇很让人厌烦吗?”她亲切地问道。

  “她就是只恶毒的老母猫,不过除此以外也还好啦。”

  “奇怪的是弗里德里克爵士觉得他认识你。”

  “我这一生当中从没见过他的尊容。不过我对他的为人倒是颇为了解的。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尽可能少跟他产生瓜葛,埃莉诺。我认为他跟咱们不是一类人。”

  “可他的头衔算得上英格兰最古老的从男爵爵位了。咱们在《名人录》里查到过的呀。”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流氓恶棍。我做梦都想不到那位哈代上尉,”罗伯特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我过去有所耳闻的那个弗雷德·哈代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弗里德里克爵士。我绝不允许你再邀请他到我的家里来。”

  “为什么,罗伯特?我必须得说我倒觉得他很有魅力。”

  生平头一回,埃莉诺觉得她丈夫相当不可理喻。

  “很多女人都觉得他很有魅力,而且也因此让她们破费了不少钱财。”

  “你也知道大家都是怎么议论别人的。你听到的闲言碎语也未可全信。”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情真意切地望着她的眼睛。

  “埃莉诺,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的人,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你我对哈代此人的了解;我只能请求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是你应该认识的那种人。”

  对这一恳求埃莉诺绝对无法充耳不闻。知道罗伯特竟然如此信赖于她,不禁令她怦然心动;他知道在危急时刻他只需向她的忠诚提出吁请,她就绝对不会辜负于他。

  “谁都比不上我对你的了解,罗伯特,”她用低沉的嗓音庄重地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知道但凡能告诉我,你肯定会这么做的,不过即便你现在想告诉我,我也不会让你再说啦;那会显得我对你的信任及不上你对我的信赖。我心甘情愿遵从你的判断。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哈代夫妇再也不会踏进咱们的门槛了。”

  不过罗伯特打高尔夫的时候,埃莉诺经常跟他一起在外头用午餐,所以也就经常能碰到哈代夫妇。她对于弗里德里克爵士的态度非常生硬,因为假如罗伯特不赞成他的为人,她也必须同仇敌忾才行;不过他要么是没注意到,要么就是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他仍旧自说自话,一如既往地待她亲切有加,她也发现他真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人。你很难讨厌一个坦率地认为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假正经,可同时又惯会甜言蜜语的男人,而且他的行为举止又是如此讨人喜欢。或许他确实不是她应该认识的那种人,可是她又总是忍不住会喜欢他那双棕色眼睛里的神情。他那含有一丝嘲弄的目光会让你有所戒备,可同时又如此亲切熨帖,你绝不会认为他对你有丝毫恶意。不过埃莉诺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听说得越多,她就越发认识到罗伯特的态度是何其正确。他是个毫无原则的无赖。大家一一列举那些为了他的缘故不惜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掉,还有他一旦感到厌烦就马上毫不客气地扔到一边去的女人的名字。现在他倒是貌似已经安顿下来,对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尽心竭力;可俗话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极有可能只不过因为哈代夫人比大家料想的都更善于隐忍罢了。

  弗雷德·哈代是个坏蛋。漂亮女人,chemin de fer[8],再加上赛马时总是不幸压错了宝,致使他二十五岁就上了破产法庭,同时也被迫辞去了军职。然后他就毫无羞耻地靠那些经不起他魅力诱惑的半老徐娘们供养。不过战争爆发后,他又重新加入原来的军团,并获得了一枚杰出服务勋章。后来他退职去了肯尼亚,在那儿他又不失时机,成为一桩臭名昭著的离婚案的共同被告;他颇费了一番周折,付出一张支票以后才从肯尼亚脱身。他对于正直诚实的观念是相当松懈的。从他手里购买一辆车或是一匹马是很不安全的,而且你最好也不要去碰他向你热情推荐的香槟酒。当他以令人信服的魅力向你提出一桩貌似可以为你和他赚上一大笔的投机买卖时,你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论他借此能捞到多少,你肯定是一分钱都没得赚。他依次做过汽车推销商、场外股票经纪人、佣金代理人和演员。如果世上尚有任何公道天理可言的话,他的结局即便不是被关进监狱,也至少要终老于贫民窟的。可是由于命运荒诞的播弄,他最终竟然承继了从男爵的爵位外带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在四十大几的时候娶了位美丽、聪明的妻子,还生下两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未来提供给他的尽是富足、地位和名望。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丝毫不比他对待女人更加严肃,而生活待他倒像是女人一样慷慨大度。如果他想起他的过去的话,那也是志得意满、自鸣得意的;他曾经花天酒地、狂欢作乐,曾经兴衰荣辱、起起伏伏;而现在,身体健康、问心无愧的他准备作为一位乡绅安定下来,他奶奶的,将两个孩子尽心竭力地抚养长大;等代表他选区选民的那个老家伙呜呼哀哉以后,老天在上,他就亲自进入国会当议员。

  “到时候我会告诉他们一两件他们一无所知的好事儿的。”他道。

  他或许是对的,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来琢磨一下,也许他所谓的那一两件好事儿并非是他们很想知道的呢。

  有一天午后,大约日落时分,弗雷德·哈代走进克瓦赛特大街上的一家酒吧间。他是个十足的社交生物,并不喜欢对影独酌,于是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店里面有没有他认识的什么人。他一眼看到了罗伯特,罗伯特刚才应该一直在打高尔夫,眼下正在店里等埃莉诺。

  “你好啊,鲍伯,喝上一杯怎么样?”

  罗伯特愣了一下。在里维埃拉还没有一个人叫过他鲍伯。等他看清楚是谁以后,就语气生硬地回答:

  “我已经喝过一杯,多谢啦。”

  “再来一杯嘛。我们家老太婆很不赞成我在两顿饭中间再喝酒,不过只要我能甩得掉她,我通常总是大约这个时候溜进来喝上一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的感觉是:上帝造出六点钟来就是为了让男人在这个时候喝上一杯的。”

  他一屁股坐进紧挨着罗伯特座位的一把巨大的皮质圈椅里,叫来了侍应。他冲着罗伯特蔼然、迷人地微微一笑。

  “自打咱们相识以来已经过去了很多个年头啦,是不是,老伙计?”

  罗伯特眉尖微蹙,盯着他看了一眼,旁观者也许会说那眼神是相当警惕的。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我们是三四个礼拜前才第一次见面的,当时您跟尊夫人赏光前来舍下用了次午餐。”

  “算了吧,鲍伯。我知道我以前就见过你。起先我迷糊了一会儿,然后我就想起来啦。你就是当初布鲁顿街上那家修车场里的洗车工,我当时经常把车停在那儿的。”

  弗雷斯捷上尉不禁纵声大笑。

  “我很抱歉,不过你肯定是记错了。我从没听到过这么荒谬可笑的事儿。”

  “我他妈记性可好啦,我对于见过的人可是过目不忘的。我敢打赌你也同样没有忘了我。当初我嫌麻烦不愿意亲自动手,派你前往我的公寓把车开到修车场的时候,可是赏过你不少半克朗的小费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直到你上次到舍下做客之前,我这辈子都从没见到过你。”

  哈代兴高采烈地咧嘴一笑。

  “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个喜欢拍照的柯达发烧友。我存了好多相册的人物快照。如果你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一张你站在我刚买的一辆双座轿车旁边的照片,你会感到吃惊吗?那时候你可真是个漂亮的家伙,虽然你一身工作服而且脸上也脏兮兮的。当然你长开了,你的头发变灰了,而且留起了小胡子,不过那就是同一个小伙子。绝对错不了。”

  弗雷斯捷上尉冷冷地看着他。

  “你肯定是被一两处次要的相似给误导了。你赏过半克朗小费的并非是在下。”

  “哦?那你一九一三和一九一四年间在哪儿高就呢,如果你不是那家布鲁顿修车场的洗车工的话?”

  “我那时候在印度。”

  “跟你的军团在一起?”弗雷德·哈代再度咧嘴一笑。

  “我在打猎。”

  “你这个骗子手。”

  罗伯特的脸涨得通红。

  “这儿可不是个适合打架的地方,不过如果你以为我会待在这儿任由一头醉猪侮辱的话,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不想听听我还知道你其他的一些什么底细吗?你知道人的记忆是有连带效应的,我想起来的事儿可真不算少呢。”

  “对此我没有丝毫兴趣。我告诉你,你是大错特错了。你把我误认作别的什么人了。”

  不过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即便是当时你也是个小懒鬼。我记得有一回我一早就要到乡下去,我已经告诉过你要在九点之前把我的车洗好的,可到了时候却没有准备好,于是我勃然大怒,老汤普森就跟我解释说你父亲是他的一个哥儿们,他完全是慈悲为怀才雇了你,因为你当时实在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了。你父亲曾是某个俱乐部专司斟酒的男仆,是怀特还是布鲁克来着,我记不清了,而你本人曾是那儿的一个小听差。你参军进了科尔德斯特里姆警卫军团[9],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伙计出钱把你买出来,让你当了他的贴身男仆。”

  “真是奇情异想,匪夷所思。”罗伯特轻蔑地道。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休假回家去修车场的时候,老汤普森告诉我你参军进了皇家陆军勤务部队,你只要是有可能,就不想冒更多的风险,对不对?你一直都有点儿拉长弓、吹牛皮,对不对?我可是听到了不少你在战壕里如何英勇作战的故事。我猜想你确实得到军衔了吧,还是连军衔都是假的?”

  “我当然得到军衔了。”

  “哦,那些日子里还真有不少滑稽人物得到了军衔哪,不过你要知道,老伙计,如果参的是陆军勤务部队的军,换了是我,可就不会系那么条近卫团领带了。”

  弗雷斯捷上尉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他的领带上,弗雷德·哈代则满怀嘲讽地盯着他,而且相当确信:尽管他皮肤晒得黝黑,他的脸色还是变得煞白了。

  “我系什么领带丝毫不干你的事。”

  “别这么急躁嘛,老伙计。根本就没必要这么气势汹汹的。我对你的底细是一清二楚,可我并不想揭发你啊,所以你干吗不坦白招认了呢?”

  “我没有任何需要坦白招认的。我告诉你这完全是个荒谬的错误。而且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我一旦发现你肆意传播这些有关我的无稽之谈,我马上就会提起诉讼,告你诽谤。”

  “住嘴吧,鲍伯。我才不会去传播什么谈不谈的呢。你认为我会操这个心?我觉得整个儿这件事都挺好玩的。我对你没有丝毫的恶意。我本人就一直算得上是个冒险家;你竟然能如此瞒天过海、以假乱真,我都挺钦佩你的。从小听差起家然后当上骑兵,从贴身男仆到洗车工;你看看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个优雅的绅士,拥有一幢大宅子,设宴招待里维埃拉所有的显贵,赢得无数高尔夫锦标,贵为帆船俱乐部的副主席,还有我尚且不知道的林林总总。你在整个戛纳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一点儿都没错。这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想当初我也曾干过些非同一般的勾当,不过你才真称得上胆大包天哪;老伙计,我要向你脱帽致敬呢。”

  “我真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的这番恭维。可惜实在愧不敢当。家父当初在印度骑兵队服役,我至少生下来就算是个绅士。我也许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业绩,不过我至少没做过任何引以为羞的坏事。”

  “噢,别装蒜啦,鲍伯。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知道,就连对我家的老太婆都不会说的。我不会告诉女人们任何她们还不知道的事儿。相信我,我要是没有这个原则的话,前半辈子早就陷入更糟糕的窘境了。我是觉得你身旁如果有个可以引为知己同道的什么人的话,你会挺高兴的。整天这么绷着你不难受吗?你这么刻意地拒我于千里之外实在是太傻了。我又不想抓你的什么把柄,老伙计。确实,现如今我是个从男爵,是个地主乡绅了,可我这辈子也经历过不少的危难关头,说起来啦,我到现在还没被抓进牢里去也真算是个奇迹了。”

  “对于其他很多人来说,这确实是个奇迹。”

  弗雷德·哈代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这是拿我开涮哪,老伙计。话说回来啦,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跟你老婆说我不是她应该交往的那种正派之人,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我从没跟她说过这种话。”

  “哦,没错儿,你说过。她是个了不起的老姑娘,不过却多少有些絮聒,还是我弄错了?”

  “我可不准备跟你这样的人讨论有关我妻子的话题。”弗雷斯捷上尉冷冷地道。

  “哦,别他妈跟我摆你的绅士谱儿啦,鲍伯。咱们就是一对吃白食的流氓,就这么回事儿。你只要多少识点时务,有点见识,咱们就能一块儿好好地享受人生。你是个撒谎大王,一个伪君子和骗子手,不过看起来你对你老婆倒是挺仗义的,而这对你是有利的。她对你可是百依百顺,是不是?这些女人可真是滑稽。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鲍伯。”

  罗伯特的脸涨红了,他握紧拳头,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该死的,不许再谈论我妻子。你要是再敢提一遍她的名字,我发誓我就一拳把你给打趴下。”

  “噢,不,你才不会呢。你可是个最最了不起的绅士,才不会欺负一个块头比你小的伙计呢。”

  哈代是以取笑的态度讲这番话的,同时不错眼地盯着罗伯特,万一那个皮锤一样的拳头打过来,好随时准备躲闪;他对那对拳头的威力还是倍感吃惊的。罗伯特坐回到椅子上,松开了自己的拳头。

  “你说得没错。不过只有卑鄙的无赖才会指望这个。”

  这个回答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弗雷德·哈代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接着他看出来罗伯特这话是真心诚意的。他绝对是认真的。弗雷德·哈代不是个傻子;这二十五年来,他若非挖空心思但求自保,日子也就不会过得有惊无险、舒舒服服了。而眼下,他震惊之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此人看起来竟活脱脱就是个典型的英国运动家,端坐在椅子里,他突然间对他有了一层深入的理解和认识。他可绝非一个钓上了个蠢女人、只知道享受荣华富贵的普通的骗子手。她只是他借以达到伟大目标的手段而已。他已经被一种理想迷住了,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可以不择手段。或许这种观念在他还是个时髦俱乐部里的小听差时就已经在他心头扎下了根;俱乐部里的那些会员,他们的那种悠闲和慵懒,他们那种漫不经心的举止风度,在他的眼里或许就已经奇妙无比了;而后来在他身为骑兵、贴身男仆和洗车工的时代,他偶然碰到的很多人,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只能透过一层英雄崇拜的雾霭远远仰视的那些人,或许在他心中激起了无上的景仰和渴慕。他一心想像他们那样。他一心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他一心想——那真是荒唐,真是可怜——他想成为一个绅士。那场战争,再加上战争带给他的军衔,给了他这个机会。埃莉诺的金钱为他提供了手段。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去假装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唯一的价值却恰恰在于没有丝毫的矫饰。这也真够荒唐的。真是可怜。无意中,弗雷德·哈代脑子里的想法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了。

  “可怜的老伙计。”他道。

  弗雷斯捷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既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也弄不懂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他脸红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继续这次交谈了。显然,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你是完全误会了。我只能再重复一遍,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不是你误以为我是的那个家伙。”

  “好吧,老伙计,随你的便吧。”

  弗雷斯捷叫来了侍应。

  “你想让我请你的客吗?”他冷若冰霜地问。

  “好的,老伙计。”

  弗雷斯捷派头十足地递给侍应一张钞票,并告诉他不用找零了,然后一句话都没说,一眼都没再看弗雷德·哈代,昂首阔步走出了酒吧间。

  此后两人就再也没碰面,一直到罗伯特·弗雷斯捷丧命的那天晚上。

  冬去春来,遍布里维埃拉的各个花园一片万紫千红开遍。山坡上则整整齐齐地绽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春去夏至,里维埃拉一线各个城镇的街道上到处都充满了明亮、郁勃的暑热,使得人体内的血流速度都加快了;女人们戴着巨大的草帽、穿着睡衣到处溜达。海滩上人满为患。男人们只穿一条泳裤,而女人们几乎赤身裸体地躺在太陽下。一到傍晚,克瓦赛特大街上的各个酒吧里就挤满了坐立不安、喧闹不息的人群,就如同春花般五色斑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海岸一线已经有几处森林起火,罗伯特·弗雷斯捷还兴致颇高地好几次开玩笑说,要是他们那片林子起了火,他们家可就几乎没救了。有几个人还认真建议他把他们家屋后的树木砍掉一些;但他可舍不得:当初弗雷斯捷夫妇刚买下那块地方的时候,林木的状况非常糟糕,而现在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细心经营,枯死的树木都已被清除干净,林木间空气充足,病虫害绝迹,整个林苑的状况真是好极了。

  “哎哟,哪怕砍倒一棵树也好比是砍掉了我的一条腿啊。算起来它们应该都有近一百年的树龄了。”

  七月十四日那天,弗雷斯捷夫妇前往蒙特卡洛去参加一个庆典晚宴[10],也给家里的仆人们放了一天假,让他们前往戛纳游玩。那天是国庆假期,他们在露天的法桐底下开心地跳舞,还有焰火燃放,远近的人们全都拥进城里尽情欢庆。哈代夫妇也给他们的仆人放了假,不过他们仍旧待在家里,两个小男孩已经上了床。弗雷德在玩单人的扑克牌戏,哈代夫人则在绣一块做椅垫用的织锦。突然间门铃大作,还有人在拼命敲门。

  “谁在那儿瞎敲呢?”

  哈代来到门前,发现是个男孩儿,那男孩儿告诉他弗雷斯捷家的林苑着了火。村里已经有些人跑上山去救火去了,不过人手还是不够,需要大家都去帮忙,问他会不会去。

  “我当然要去。”他匆忙回屋告诉他妻子,“把孩子们叫起来,让他们上山看热闹去。老天爷,旱了这么久,终于还是烧起来啦。”

  他脱口而出。那男孩儿跟他说已经给警察局打过电话,他们打算把部队派过来灭火。有人正试图把电话打到蒙特卡洛,让弗雷斯捷上尉知道灾情。

  “他赶回来得花一个钟头。”哈代道。

  他们往山上跑的时候,但见天际线上一片红光,等他们来到山顶,眼前就是一片跃动的火焰了。已经有些人在救火了。哈代也加入进去。可你刚刚扑灭一簇灌木丛的火焰,另一簇又开始噼啪作响,还没等你看清楚怎么回事,转眼已经烧成一个炽热的火炬。那热度实在可怕,这帮灭火的人都忍受不住,被慢慢逼着往后退去。还刮着微风,火星从树上不断被吹到灌木丛中。经过几个礼拜的大旱,所有的一切都干得跟火绒一般,沾火就着。火星刚从树上落下来,灌木丛立马就燃烧起来。如果说这还不够怕人的话,眼看着一棵巨大的冷杉,足有六十英尺高,烧得就像一根火柴棍儿一般,也着实令人敬畏不已。山火就像车间里巨大的熔炉中的火焰一般怒吼咆哮。阻止它进一步延烧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树木和灌木丛砍倒,可人手实在有限,而且只有两三个手里有斧头。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部队身上,他们是惯于对付这种森林大火的,可部队到现在还没开到。

  “除非他们尽快赶到,否则这幢房子就不保了。”哈代道。

  这时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也赶来了,就冲他们挥了挥手。他已经是满面尘灰烟火色,汗水哗哗地从脸上往下淌。哈代夫人跑上前来。

  “噢,弗雷德,那些狗还有那些鸡。”

  “老天爷,没错。”

  狗窝和鸡埘在房子背后,位于一块从树林里清出来的空地上,那些可怜的畜生已经吓疯了。哈代把它们放出来,它们纷纷冲到安全地带。现在也只能任由它们自己乱跑了,等过后才顾得上把它们赶到一起。现在大老远就能看到熊熊的火焰,可是部队仍旧没有到,那一小帮灭火的人面对步步进逼的大火实在是束手无策。

  “要是那些该死的大兵不能尽快赶到的话,这幢房子可就交代了,”哈代道,“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把能搬动的都搬出来吧。”

  那是幢石造的房子,可外头一圈都是木制的游廊,肯定会跟引火柴一样一点就着。弗雷斯捷家的用人们这时候也都赶过来了。他把他们都召集起来,他妻子和两个孩子也都尽力帮忙;他们把屋里那些能搬动的东西全都抢救到屋前的草坪上来:亚麻布制品和银器,衣服,装饰品,油画,还有家具。最后部队终于开到了,整整有两卡车人,然后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挖掘沟堑和砍倒树木。有个军官负责指挥,哈代向他指出房子面临的危险,求他先把房子周遭的树木全都砍倒。

  “这房子必须指望自己啦,”他说,“我的当务之急是防止火势蔓延过这座山头。”

  这时一辆轿车的车灯沿着蜿蜒的盘山路飞奔而来,几分钟后弗雷斯捷和他妻子就从车里跳了出来。

  “那些狗在哪儿?”他叫道。

  “我已经把它们都放出来了。”哈代道。

  “噢,是你。”

  起先他没认出眼前那个肮脏的家伙就是弗雷德·哈代,因为他脸上全都是烟灰和汗水。他生气地皱紧了眉头。

  “我觉得这房子也可能会着火。我已经把能搬动的财物全都抢出来了。”

  弗雷斯捷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森林。

  “噢,我的这些树全都完啦。”他道。

  “士兵们正在山那边挖沟。他们想救下隔壁的地产。咱们最好上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救出来的。”

  “我去。你没必要去。”弗雷斯捷烦躁地叫道。

  埃莉诺突然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

  “噢,看哪。我们的房子。”

  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就能看到,房后的一处游廊突然间火光冲天。

  “没事的,埃莉诺。房子不会烧着的。着火的只是那些木制品。拿着我的外套;我这就去给那些士兵帮忙去。”

  他脱下身上的无尾晚礼服,递给了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哈代说,“弗雷斯捷太太,你最好去看着你的财物。我想我们已经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抢救出来了。”

  “感谢老天,我大部分的珠宝都戴在身上呢。”

  哈代夫人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

  “弗雷斯捷太太,咱们把用人们都召集起来,把咱们能搬动的东西都搬到我们家吧。”

  两个男人朝士兵们奋力抢险的地方走去。

  “您把我家里的东西都抢救出来真是够意思。”罗伯特生硬地道。

  “不必客气。”弗雷德·哈代回答道。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有人在喊叫。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依稀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后面追他们。

  “Monsieur,Monsieur[11]。”

  两人停下脚步,那个女人大张着胳膊冲上前来。原来是埃莉诺的女仆,她简直像是发了狂。

  “La petite Judy[12]。朱迪。我们出去的时候我把她关起来了。她正在发情。我把她关在用人的浴室里了。”

  “我的上帝!”弗雷斯捷叫道。

  “怎么回事?”

  “埃莉诺的小狗。我必须不惜代价把她给救出来。”

  他转身开始朝失火的房子跑去。哈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给拽住。

  “别他妈犯傻了,鲍伯。房子都烧起来啦。你根本进不去。”

  弗雷斯捷挣脱了哈代的拉扯。

  “让我去,该死的。你认为我会让一只小狗活活烧死吗?”

  “噢,闭嘴吧。现在可没工夫演戏啦!”

  弗雷斯捷把哈代甩开,可哈代一跃而起拦腰把他给抱住。弗雷斯捷攥紧拳头,使尽全力冲着哈代迎面一拳。哈代踉跄了一下,松开了手臂,弗雷斯捷又给了他一拳;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这个臭烘烘的暴发户。我这就来向你展示一下一个真正的绅士该如何为人行事。”

  弗雷德·哈代慢慢地爬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生疼。

  “上帝,明天我肯定要有黑眼圈了。”他深感震惊而且有些头晕眼花。那女仆突然一阵歇斯底里大发作,开始哭天抢地。“闭嘴,你个娼妇,”他怒道,“一个字都不许跟你的女主人提起。”

  弗雷斯捷哪儿都见不到。足足花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把他找着。他们发现他躺在浴室外头的楼梯平台上,已经死了,怀里还抱着那只死了的西里汉[IMAGE]。哈代看了他好长时间后才终于说出话来。

  “你个傻瓜,”他咬着牙喃喃道,怒不可遏,“你个该死的傻瓜!”

  他多年来的欺世盗名终于让他付出了代价。正如一个纵容自己某种恶习的人终究反被其完全控制,结果成为这种恶习无可救药的奴隶,他的谎言重复了这么多年之后,就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鲍伯·弗雷斯捷假装了这么多年的绅士,结果都忘了这完全都是在作假了,最后他已经身不由己,只能按照他那个愚蠢、死板的头脑中认为一个绅士必须如何行动的标准来行动。他已经分不清作假与真实之间的区别,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牺牲给一种伪造的英雄主义了。可弗雷德·哈代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弗雷斯捷太太。她此时正跟他妻子在一起,在山脚下他们的别墅里待着,她仍旧以为罗伯特正在跟那些士兵们一起砍树和清理灌木丛。他尽可能温和地告诉她,可他又不得不告诉她,而且不得不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起先她就像是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死了?”她叫道,“死了?我的罗伯特?”

  然后弗雷德·哈代,这个荒婬无度的浪子,这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这个肆无忌惮的流氓,握住她的双手,说出了那句唯一能使她强忍住悲痛的话。

  “弗雷斯捷太太,他是个真正豪侠的绅士。”

  【注释】

  [1]

  成立于一六九六年,为全世界最古老的猎狐组织,也号称是全英国最著名的狩猎活动,其猎区主要位于莱斯特郡(夸恩即莱斯特郡一村庄名),也包括诺丁汉郡和德比郡的一小部分。

  [2] 一种短腿、方颚、白毛皮的威尔士小种[IMAGE]犬。

  [3] 原产英国的一种著名肉蛋兼用鸡种,奥尔平顿原为英国肯特郡西部一村庄名。

  [4] 在英国历史上专指一八一一至一八二○年乔治三世精神失常后由其子威尔士亲王(后为乔治四世)摄政的时期。

  [5] 法语:暴发户。

  [6] 法国戛纳一条著名的街道名,意思是“小十字车道”。

  [7] 从词源上说“,运动家”(sportsman)特指讲求所谓公平竞赛、胜不骄败不馁等“运动家品格”的绅士、贵族。

  [8] 法语,字面意思为“铁路”,为一种叫做“九点”的纸牌赌法,庄家和赌客各分二至三张牌,以总点数最大但不超过九为胜。

  [9] 英国陆军著名的卫戍部队和皇家警卫军团之一,一六五○年成立于苏格兰的科尔德斯特里姆,故名。而卫戍部队是根本不会开赴战场的。

  [10]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的国庆日。

  [11] 法语:先生,先生。

  [12] 法语:小朱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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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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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影的远景 那座公寓里情况奇怪极了。电梯自然已经停开。连电梯顺着上下的那根钢柱都已经弯了,那六层大理石楼梯也有好几级已经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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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岔路口感伤记 我们是在中午前到达岔路口的,还 开槍误杀了一个法国老百姓。这人当时正快步穿过我们右方的田野,他已经过了农家房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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