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无题二首》原文、注释和赏析-经典文学作品网

大江日夜向东流，

聚义群雄又远游②。

六代绮罗成旧梦③，

石头城上月如钩④。

雨花台边埋断戟⑤，

莫愁湖里余微波⑥。

所思美人不可见⑦，

归忆江天发浩歌⑧”

【注释】

①鲁迅日记1931年6月14日载：“为宫崎龙介君书一幅云： ‘大江日夜向东流……’ 又为白莲女士书一幅云：‘雨花台边埋断戟……’”。《鲁迅诗稿》“群雄”作“英雄”，“不可见” 作 “杳不见”。

②聚义群雄：指孙中山和宫崎弥藏、宫崎寅藏等志士。远游：犹去世、仙游。语本《楚辞·远游》。

③六代绮罗：犹言六代繁华。六代：指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都以南京为都城。

④石头城：南京城。月如钩：王褒《轻举》：“低望月如弓。”

⑤雨花台：在南京城南聚宝山上，亦称石子岗。辛亥革命时，革命军进攻南京，曾在此血战多日。断戟，指战争遗下的残坏武器。杜牧《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

⑥莫愁湖：在南京水西门外。相传六朝时洛阳女子卢莫愁曾居此，故名。辛亥革命胜利后，南京临时政府曾在湖边建立攻克南京阵亡将士纪念碑，刻有孙中山“建国成仁” 的题词。

⑦美人：贤人。屈原《九思·思美人》：“思美人兮，搅涕而竚眙。”

⑧浩歌：高歌。《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析】这两首诗是鲁迅于1931年6月14日写赠日本友人宫崎龙介夫妇的。当年鲁迅留学日本时，曾与宫崎家有过交往，从这点上讲，可称有“通家之谊”。不仅如此，宫崎一家，与中国的革命也有特殊的关系。宫崎龙介的父亲宫崎弥藏、叔父宫崎寅藏与孙中山先生曾有过深厚的情谊，他们的家，成为孙中山流亡日本时的经常落脚点，宫崎寅藏还四处为孙中山领导的起义筹措经费，购置军械，直接参加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时，宫崎寅藏参加了成立大典。在写给他妻子宫崎槌子的信中，他说：“这样快活的元旦，实为生平第一次”，“二十五年的苦难日子才重见天日，被人家贻笑为梦想和空想的革命终于成功了”。其对中国革命的拥戴和欢欣之情溢于言表。1922年，宫崎寅藏去世，1923年，在上海召开了悼念会，孙中山曾给予很高评价。由于赠诗者鲁迅与受赠者宫崎龙介夫妇有这种关系，又由于宫崎家族与中国革命、与孙中山等革命领导者有这种特殊的关系，鲁迅赠诗给宫崎龙介夫妇，就不会是一种寻常的应酬。对这两首诗的理解也应从这种关系着眼。

“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这二句中，首句源出谢眺《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 以及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对后句，普遍解作“随着历史的浪潮滚滚向前，国民党反动派的英雄好汉们一会儿聚集在这里，一会儿又分崩离析，各走东西”。②这种解释看似有理，实则难通。问题的关键，即在于对“远游”一语的理解。其实，“远游”应理解为 “仙游”，逝世之意。鲁迅写这首诗时，孙中山、宫崎寅藏均已逝去。“远游”语本《楚辞》：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远游” 与 “轻举” 同义，表现了超凡出世的思想。王逸说： “《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困于谗佞，无所告诉，乃思与仙人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至焉。”“与仙人俱游戏，”即寄“仙逝”、“逝世”之意。后曹植有《远游篇》，王褒有《轻举篇》，均有仙游的含义。明乎此，我们可把二句理解为鲁迅对孙中山、宫崎寅藏等人的追忆和感叹。历史悠悠，人生短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年咤吒风云的革命领袖和革命志士也相继逝去，怎不使人产生深刻的怀念和由衷的感叹! 后两句是意思的转折，“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六代绮罗代指繁华景象，这繁华景象已成旧梦一去不返，这是历史的事实;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在其逝世之后，再也无复当年繁荣兴旺的局面。这里是从宫崎寅藏的回忆录《三十三年落花梦》引出的议论。这又是新的历史事实，由此可见，这既是咏史也寓现实。后一句 “石头城上月如钩”，只有这如钩明月是亘古未变的。这几句包含了深刻的历史和人生的咏叹!

第二首，前二句写实，大致可以理解为宫崎夫妇曾去南京凭吊先烈，在雨花台边见到当年激战遗迹，遥想当年血战之惨烈，在莫愁湖边看到南京被当年起义新军攻克后立的由孙中山题词的“建国成仁”的纪念碑;而孙中山、宫崎寅藏先生等都不可再见了，由于蒋介石对孙中山事业的背叛，他们的未完事业也无人继承，所以说“所思美人不可见，”面对现实，返思当年先辈先烈的奋斗，不禁愤懑难忍，只有“归忆江天发浩歌”了。

这两首诗的内容，赵瑞蕻曾作出切合作品实际的概括： “对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的历史功绩的肯定，对孙中山以及支持帮助过孙中山的日本友人的怀念;对辛亥革命失败的感慨，同时也是对以蒋介石为头子的国民党反动派背叛孙中山出卖革命的种种罪行的揭露和批判。”③两首诗在内容上是有联系的，同时又各有侧重。前一首在怀人的同时贯注了厚重的历史感兴，江河长流，人事废替，只有冷月依旧。后一首侧重在对孙中山的业绩的后继无人引起的感叹，具有更多的现实色彩。而在语言的使用上也前后关合，前一首“聚义群雄又远游”，后句“所思美人不可见”，因“远游”而有“不可见，”语义相关联。正是这样的前后呼应各有侧重，才构成了一个思想意境宏大深邃的艺术实体。

诗中多用典故，不少典故出于《楚辞》，使人感到典雅含蓄。

注释

①转引自《孙中山和他的助手》(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第82页

②倪墨炎《鲁迅旧诗浅说》(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10月版) 第105页

③赵瑞蕻《怎样理解鲁迅的 <无题二首>》,南京师院中文系《文教资料简报》 1976年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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