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夜颂》原文及赏析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文章题目为“夜颂”，亦即对夜的礼赞和颂扬，此当然是“爱夜的人”所为，作者在文章开头点明“爱夜的人”并非只有“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这几类，还有不同于以上类型的“爱夜的人”，从全文看，这类“爱夜的人”当属作者本人，至于这类“爱夜的人”特点如何，其“爱夜”的原因又是什么，后文进一步说明。若再对作者列举的“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这几类人仔细品味，就会发现其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是属于缺乏勇气不敢面对现实的，借“夜”来逃避来自慰；二是都是当时的论敌加给作者的诋毁、污蔑作者的恶名，所以作者增加了一个“也”字，可谓意味深长。】

【以上为文章第一部分，说明“爱夜的人”的类型。】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此段叙述“夜”给人带来的好处之一：夜就像是覆盖在人身上的“天衣”，能给人以放松和抚慰，使他们获得宁静和休憩，第五段通过列举摩登女郎的例子，对此加以佐证。】

　　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后文举例说明】。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以上两段叙述“夜”给人带来的好处之二，夜虽黑暗，但若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就会看到在白天和光明下看不到的本质和原形。】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马路边的电光灯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假如长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将使她碰着“没落”②的命运。一大排关着的店铺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缓开足的马力，吐一口气，这时之觉得沁人心脾的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惠。【以上两段描写“摩登女郎”在有灯光环境中和在完全的黑夜中的差别说明了“夜”给人的作用和恩惠何其之大。这是接第二段的意思，是对第二段意思在实例上的佐证。】

【以上为文章第二部分，叙述了“夜”给人带来的两个好处，亦即爱夜的两个原因：一是通过夜反而能看到人情事物的本质和内囊；二是通过夜人能够获得放松、休憩和抚慰，是造化给人的恩惠。】

　　一夜已尽，人们又小心翼翼的起来，出来了；便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两样。从此就是热闹，喧嚣。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此段从相反的角度点明在白天反而“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

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此段是对上一段的评价，认为“白天”不过是“黑暗”的“装饰”，并总结全文，点明作者爱夜的和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以上为文章的第三部分，通过和白天的对比，表现了“夜”的优点：白天不过是“黑暗”的“装饰”，是一切虚伪、遮掩、捣鬼和粉饰的代言人，而夜却是诚实的，是真实和本质的体现。】

　                             　六月八日

【评析：这篇文章是作者众多杂文中比较有特色的一篇，也是笔者最为喜爱的文章之一，其特色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这篇文章除了结构紧凑、逻辑严密的优点外，在表现形式上更像是散文诗，字里行间充满了诗意的美感；二是这篇文章的表达方式非常有特色，所运用的比喻（如“幽玄的天衣、肉酱缸上的金盖、鬼脸上的雪花膏”等）精准而形象，使人拍案叫绝，所运用的排比（比如“超然，混然，恍然……”以及“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等）不仅概括性极强，而且使文章简洁利落、掷地有声；三是本文所表现的独特的思维方式、看问题角度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富有哲理的思辨可谓是意味隽永，且具有普遍性，暗夜沉沉，给大多数人的印象就是压抑甚至无助，月黑风高，仿佛夜就是所有罪恶滋生的源泉，然而，通过另一个角度，用“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来观察，就会发现，夜反而更有真实感，这是个全新的视角，通过黑暗却能获得真实的“光明”，反而是光明中处处透露着虚伪和粉饰，这不仅是作者借以认识当时社会并进行战斗的武器，也是我们所有人看待世故人情的一种方式和角度，虽然世易时移，但仍然有用有效，这是作者伟大之处，也是当今时代仍然有必要学习作者文章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报·自由谈》。

②“没落”：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创造社成员曾讥讽作者“没落”（见1928年5月《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成仿吾的《毕竟是“醉眼陶然”了》，这里借引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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