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掘墓人》原文及赏析

【导语】:

里尔克(孙凤城 译) 桑洛珂地方的老掘墓人去世了。人们天天嚷着说,这位置要重新安插人。可是过了三个礼拜,甚至三个多礼拜,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恰巧这段时间里,桑洛珂没有死过一个人,这件

  里尔克 (孙凤城 译)

  桑洛珂地方的老掘墓人去世了。人们天天嚷着说,这位置要重新安插人。可是过了三个礼拜,甚至三个多礼拜,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恰巧这段时间里,桑洛珂没有死过一个人,这件事也就不显得那样急迫了,大家就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一个五月的晚上,来了一个自愿接受这个职务的异乡人。镇长的女儿吉塔,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他从她父亲的屋子里出来后(她没有看见他进去),径直向她走过来,仿佛他就是等着在这幽暗的过道里跟她相见似的。

  “你是他的女儿?”他轻声问道,吐出的每个字都带有外地人的口音。

  吉塔点了点头,她随着异乡人一起走向一扇嵌得很深的窗户跟前,外边是瑰丽的阳光和黄昏的静寂笼罩着暮色中的街道。就在那里,他们彼此仔细地观察起来。吉塔是这样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个外来人,以致她后来才想起,当她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这几分钟里,肯定他同样也正在注视着她。他长得又高又瘦,穿着外地剪裁的黑色旅行服。他的头发是黄色的,发式就象贵族的那样。他本来就有着贵族的气质,可以当个教员或者医生;可是多么奇怪啊,他却是个掘墓人。她不由自主地想握他的手,而他竟象孩子似的,把两只手同时伸向了她。

  “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工作。”他说道。她注视着他的双手,却感觉到在他唇间流露出的微笑,这微笑使她仿佛置身在阳光的照耀下。

  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屋子的大门。街上已经昏暗下来。

  “很远吗?”异乡人问道,一边顺着房屋看望街道的另一端;那边一片空寂。

  “不,不很远;不过,我愿意带你去,因为你不认得路,外乡人。”

  “你认识这条路?”他严肃地问道。

  “我很熟悉这条路,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认得这条路了,因为它通到母亲那里去,她很早就离开了我们,葬在那边郊外,我想指给你看那个地方。”

  以后他们又不声不响地走着路。在夜的寂静中,他们的脚步声就象是出自一个人似的。忽然,这个穿黑衣服的人说道:“你多大了,吉塔?”

  “十六岁,”孩子回答说,一边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挺了挺,“十六岁,过一天就又长大一点。”

  异乡人微笑了。

  “那末,”她问道,自己也微笑起来,“你多大呢?”

  “大多了,比你大多了,吉塔,有你的两倍那么大,而且过一天又要大许多。”

  说着,他们来到了教堂墓地的大门前面。

  “那边就是给你住的屋子,挨着太平间,”女孩子说,透过栅栏的空隙,她用手指着教堂墓地的另一头,那儿有一间小屋子,上面爬满了常春藤。

  “好啊,好啊,原来是这个地方。”异乡人点点头,他慢慢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打量着他的这块新地盘。“从前这里的掘墓人准是个老年人吧?”他问道。

  “是啊,一个非常老的老人。他跟他的妻子一起住在这里,他妻子也很老。他死后,她就搬掉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异乡人只是说了声: “原来是这样。”似乎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可是突然,他转向吉塔说:“你现在该走了,孩子,已经很晚了。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不害怕,我总是一个人的。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郊外不害怕吗?”

  异乡人摇摇头,他握住了女孩的手,轻轻地,小心地握住它:“我也总是一个人的——”他轻声说,就在这时,孩子一下屏住了呼吸,悄悄说道:“听。”于是他们俩听到,停息在墓地的荆棘围篱上的夜莺开始在歌唱,他们的四周充满了愈来愈响的歌声,仿佛这些歌曲为他们倾注了渴望和幸福感。

  第二天一早,桑洛珂地方的新掘墓人开始了他的工作。他对自己职务的理解是很少见的。他把整个教堂墓地改了个样,把它弄成了个大花园。那些旧的坟墓失去了令人缅怀的忧伤气息,它们消失在盛开的花朵和颤动着的蔓须下边。路的另一边,本来一直是空空的,杂草丛生,他在那里砌了许多小花坛,看起来就象另一边那些坟墓的样子,这样,墓地的两侧就保持了对称。那些从城里来到这里的扫墓人,因而不能马上就找到他们亲人的墓址,甚至发生这样的情况:某个老妈妈在路右侧的空花坛旁跪了下来,哭泣着为他的儿子作并非徒然的老人祈祷,尽管实际上他却躺卧在另一侧的浅色白头翁的下边。而桑洛珂地方的人们,看到这个墓地时,也不再由于死亡的重压而感受到痛苦。一旦有谁去世(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春季多半是老年人),送葬的路程还是延伸得很长,而且凄凄切切,而在郊外的情景却总是象个小小的,静悄悄的节日一样。仿佛花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这个地方,很快就把黑色的墓穴盖满了,以致人们可以认为,大地之所以张开它的黑色的嘴巴就为的是要说:花,成千成百的花!

  吉塔眼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变化;她差不多总是跟异乡人一起待在郊外。他工作的时候,她站在他旁边,问着问题,他就回答着。对话是在挖土的节奏声中进行的,铲子发出的噪声常常打断他们的谈话。“远着呐,从北方来,”异乡人在回答一个问题。“从一个岛上,”说着他弯下腰,拔掉野草,“从一个海那边,从另外一个海,这个海跟你们这里的海(在深夜,有时候我能听到它的呼吸,尽管它相隔有二天多的路程)可不一样。我们的海是灰色的,而且是残暴的,它使那些居住在它边上的人们不幸而沉默。一到春天,暴风雨就没完没了,在这样的暴风雨下是长不出什么庄稼来的,于是五月份就一无所获地白白过去。而到了冬天,却又有冰封,使所有住在岛上的人都变成了囚徒。”

  “许多人住在这岛上吗?”

  “不很多。”

  “有女人吗?”

  “有,也有孩子。”

  “死人呢?”

  “有很多的死人,因为大海带来许许多多的死人,在夜晚,它把他们冲到海滩上。谁发现他们的话,他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只会象早就知道似地点点头而已。在我们那里有个老人,他会讲述某一个小岛的故事,这个灰色的海洋给这个小岛送来这么多死人,以致那些活人反而没有了地方。他们象是被死尸包围了一样。这也许只是一个故事,或者讲这个故事的老人搞错了。我可是不相信这个故事的。我深信,生命要比死尸强多了。”

  吉塔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说道:“可是母亲终究是死了。”

  异乡人停下了工作,把身体靠在铲把上:“是啊,我也知道有个死了的女人。不过她是愿意死的。”

  “对,”吉塔严肃地说道,我能想象,人是愿意死的。”

  “大多数人都是想死的,因而有很少一些愿意活的人也死了;他们被拉走了,不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吉塔,我跟许多人谈过话,掏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不想死的。当然在讲的时候,有些人却说得相反,他们的恐惧使得他们更要这样说。可是有什么话人们是不说的呢。只是在这些话的后边有他们没有说出来的意愿,这个意愿就象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一样,掉到了死亡的身上。这是无法加以阻拦的。”

  终于夏天来临了。每当新的一天到来,只要小鸟刚一苏醒,就会发现吉塔在郊外跟这个来自北方的异乡男人在一起。家里人警告她,责备她,甚至企图用暴力和惩罚来阻拦她: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吉塔就象一份遗产那样隶属于这个异乡人。有一次镇长,这个有着宽厚、而带有威吓性嗓门的强壮的人把他叫了去。“你有一个孤独的孩子,镇长先生,”这个异乡人对于所有对他的责难冷静地回答说,说时还微微鞠了鞠躬。“我不能阻止她到我这个离她母亲很近的地方来。我没有送过她东西,也没有对她允诺过什么,而且我从来不曾说过一个字叫她来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恭恭敬敬,非常镇定。说完后,他就走了; 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现在,花园里的花已经盛开,它们伸展到了四周的围篱外边,他付出的劳动得到了报酬。有时候,碰到下工比较早,人们可以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色怎样悄悄地,庄严地变成夜晚。于是吉塔问问题,异乡人回答。其间,当他们出现较长时间的缄默时,周围的事物就跟他们说着话。“今天我要给你讲一个男人的故事,他的亲爱的妻子是怎样死的。”有一次在这样的一阵沉默后,异乡人开始说道,他的交叠着的两手颤抖了起来。“那是在秋天,他知道,她会死去。大夫是这样讲的,不过他们也许会弄错。但是她自己,他的妻子早在他们之前就说过了。而她却不会弄错。”

  “她愿意死吗?”吉塔问道,因为异乡人停顿了一下。

  “她愿意的,吉塔。除了生命外她还想要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她周围总是有太多的人,而她愿意孤独。是啊,她愿意一个人。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可不象你那样孤单。当她结婚后,她才知道,她是孤独的,可是她愿意孤独,不过却又不想知道这点。”

  “是不是她的丈夫不好?”

  “他很好,吉塔。因为他爱她,而她也爱他。不过,吉塔,他们彼此却不能相通。人们是这样可怕地彼此隔得远远的。而那些互相爱着的人却又常常是离得最远最远。他们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们相爱的人,但是对方却拿不到它们,在他们之间的某个地方有了障碍,而且积成了堆,最后使他们再不能互相看见,再不能彼此接近。不过,我原来想要给你讲的是关于那个死了的女人的事。她终于去世了。那是在一个清晨,她的丈夫没有睡觉,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是怎样死去的。她突然挺直了身体,把头抬了起来,她的生命仿佛整个体现在她的脸上,在那儿汇集了起来,她的表情就象成百朵鲜花。可是死亡来了,它一下把生命夺了去,就象从松软的粘土里把它拔出来一样,它把她的脸庞拉开,使它变成又长又尖。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把它们合上,它们就象已经死了的动物贝壳那样,又睁了开来。她的丈夫不能忍受这一双看不见,却又睁开着的眼睛,他从花园里拿来了二个晚开的坚硬的瑰玫花蕾,用它们的重量压在眼皮上。现在眼睛果然合拢了。于是他坐在那里,长时间地眼睁睁地看着死人的脸。他看的时间愈长,就愈清楚地意识到:还有轻微的生命的波浪在拍击着她的容貌的边缘,然后又慢慢地退了下去。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在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里他曾经在她的脸上见到过这个生命。他知道,这就是她最神圣的生命,而他没有能成为这个生命的知己。而死亡并没有从她那里得到这个生命。死亡为那些出现在她面容上的变化所欺骗;死亡只拿走了生命,随同她的柔和的侧面轮廓。但另外的这一个生命还在她身上;就在刚才的瞬息间这个生命还飘浮在她的宁静的唇间,现在它又退却了,静悄悄地流向体内,聚集在她的已经破裂的心上的某个地方。

  “这个男人,他曾经热爱这个女人,毫无希望地爱过她,正象她对他一样。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渴望,企图去占有这个逃脱了死亡的生命。难道他不是唯一可以去获得这个生命的人吗?难道他不是她的花朵、书籍和那些还在继续散发她的身体的郁香的柔软衣服的唯一继承人吗?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正在如此无情地从她脸颊上消逝的热气保留住,怎样才能抓住它,他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它汲取来呢?他寻找死者的手,手是空的,张开着,就象去核果子的皮那样放在被窝上面:整个手足冰冷冰冷的,无声无息的,它全然给人以那样一种感觉,就仿佛一样东西在露水中过了一夜,然后在清晨的风吹之下很快变冷而且干涸一样。就在这时,死者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他紧张地注视着。一切都很安静,可是一下子,压在左眼上边的玫瑰花蕾颤动了起来。他看见,右眼上的玫瑰也在变大而且愈来愈大。脸容已经是死人的样子,可是玫瑰花却开放得象眼睛那样,正在注视着那另外的一个生命。当天黑下来,这个静寂白昼的夜晚来临的时候,他用颤抖的手拿着这两朵开大了的,红色的玫瑰走到窗前。他托着的这两朵重得摇晃着的玫瑰花体现了她的生命,她的溢出来的丰富的生命,这个生命即便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说到这里,异乡人用手托着脑袋,坐在那里沉默着。当他又有所动静的时候,吉塔问道:

  “后来呢?”

  “后来他就走了,离开了那里,此外他还能干什么呢?可是他不相信死,他只相信:人是不能互相接近的,活着的人做不到,死人也不行。人类的不幸就是这个,而不是他们的死亡。”

  “是啊,这个我也是知道的,跟你说吧,人是没有办法的。”吉塔忧伤地说,“我曾经有过一只小白兔,它乖极了,而且没有我就不行。可是后来它病了,脖子肿了起来,它痛得就象个人一样。它瞧着我,用它的小眼睛向我求援,抱着希望而且相信我会帮助它。到最后它终于不再瞧着我,死在我的怀抱里了,孤单得就象离我有几百里远似的。”

  “人不应该让动物依赖自己,吉塔,这是真的。人答应了什么却又不能实行,应当对这点负责。在这样的交往中,我们总是不断的失信。而在人中间也是这样的情况,只是双方都有责任,一方对另一方。这就叫做相爱:也就是彼此负债,没有什么更多的了,吉塔,没有更多的了。”

  “我知道,”吉塔说,“可是这就够多的了。”

  后来他们手拉着手在教堂墓地的周围一起漫步,没有想到过,除了象目前这样外,还会有什么别的情况发生。

  然而事情果然起了变化。八月份来临了,就在这八月的一天,城里的街道热得滚烫,昏昏沉沉,发闷,没有一点风。异乡人在教堂墓地的门前等着吉塔,他显得苍白而严肃。

  “我做了个噩梦,吉塔,”他一见她就说,“回家去,在我让你知道,你可以来之前,不要再到这儿来。我也许会有许多活要干。多保重。”

  她扑向他胸前哭了起来。他就让她尽情地哭个够,当她离开的时候,他长时间地目送着她。他没有弄错;繁重的工作开始了。每天有两三个送葬的行列从城里出来,许多市民跟在后边;那是香烟缭绕、歌声四起的阔绰的、象节日般的葬仪。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讲过,而异乡人却清楚:城里出现了鼠疫。白天变得愈来愈热,在灼人的室外简直热得要命。到了晚上,也不见凉快下来。惊惶和恐惧妨碍了从事手工业的双手,笼罩了彼此相爱着的人们的心灵,使它们麻痹瘫痪。屋子里呈现出一片寂静,就象逢到最大的节日或是深夜里的情景。而在教堂里却充满了惊恐的脸容。突然开始响起了钟声,所有的钟一下都爆发出声响:就仿佛发了狂的野兽在钟绳上跳跃一般,死死咬住不放:这些钟响得这般气急败坏。

  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掘墓人是唯一还在工作的人。他的胳臂由于日益增加的职务需要而变得粗壮了,甚至他还感觉到了某种喜悦,这是由于血液流动加快而引起的。

  但是一天清晨,在他刚睡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吉塔站在他的面前。“你病了吗?”

  “没有,没有。”他慢慢地才懂得她急速而慌乱地讲了些什么。

  她告诉他,桑洛珂地方上的人正在来他这里的路上。他们要杀死他,因为“是你,他们说,惹来了鼠疫。你把教堂墓地那一边的空地变成了小丘,他们说,这是些墓穴,你用这些墓穴招来了尸体。逃吧,快逃吧!”吉塔请求他,她猛的跪了下来,就仿佛从塔的高端掉下来似的。已经可以看到在路上的黑压压的人群,人数愈来愈多,也愈来愈近。前面扬起了灰尘,从人群发出的一片嗡嗡声中已经可以依稀听到个别的字句和威胁声。吉塔跳了起来,马上又跪了下去,她想拉他一起逃走。

  可是他却象石头似地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而且命令她到他的屋里去等着。她服从了。她蹲在屋子的门后边。她的心在脖子里跳,在手有跳,浑身上下都在跳。

  飞来了一块石头,接着又是一块: 可以听到它们掉在篱笆上的声音。吉塔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急速地拉开门,跑了出去,正好迎着飞来的第三块石头,一下击破了她的额头。她倒下来的时候,异乡人接住了她,把她带回到他的黑洞洞的小屋里。人群狂喊着,已经快到低矮的围篱了,这道篱笆是阻挡不住他们的。可是,就在这瞬间却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可怕的事情。秃头小抄写员特沃菲洛突然一下子倒在他旁边的铁匠身上,这个铁匠是住在三一圣堂巷的。小抄写员步态踉跄,他的眼睛用一种怪异的样子滴溜乱转。就在这同时,第三排里的一个男孩也开始摇晃起来,在他的后边,一个孕妇突然狂呼乱叫,喊啊,喊啊,大家都很熟悉这种叫喊声,于是害怕得发了疯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跑散了。身材魁梧的铁匠发着抖,他那只悬挂着抄写员的胳臂不断地颤动着,看来他想把他从身上扔开,于是不停地抖动,抖动。

  屋子里的吉塔,躺在床上,她又一次苏醒了过来,倾听着。

  “他们走掉了。”异乡人说,他俯身向她。

  她不再看得见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垂下的脸,以便再一次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对她来说,她和这个异乡人,他们仿佛已经多少年来一直共同生活在一起。

  忽然,她说道:“时间是无关紧要的,对吗?”

  “是的,”他回答说,“吉塔,时间是无关紧要的。”他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这样死了。

  他给她在路的尽头掘了一个墓穴,那儿是洁白闪亮的砂砾。月亮上来时,就好象他挖的是银子。他把她放进铺了花的坑里,然后再在上面撒满了鲜花。“亲爱的人。”他说道,有片刻之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好象害怕静默和追思似的,马上又干起活来。还有七口棺材没有埋葬,那是昨天一天之内送来的。当时跟在后边的没有几个人,虽然在一口特别宽的橡木棺材里躺的是镇长,吉昂-巴底斯塔·维钮拉。

  一切都变了。官职也不起作用了。过去一个死人就跟来许多活人,现在总是只来一个活人,而且在他的手推车里装着三四口棺材。红头发彼泼把这当成了他的买卖。异乡人测量着还有多少地皮。大约只够十五个墓穴了。他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最初,他的铲子声是夜空中发出的唯一声响。后来人们就又听到了来自城里的死亡的呼声。因为现在谁都抑制不住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要是有谁染上了鼠疫或者仅仅只是出于害怕,他就喊啊,喊啊,一直喊到死掉。就连母亲也怕自己的孩子,谁也认不得谁,就象在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有几个绝望了的人大举酒宴,他们把那些喝醉了酒走路有点踉跄的姑娘从窗子里掷了出去,因为怕她们也许已经染上了瘟病。

  只有这个异乡人安安静静地在郊外挖着墓坑。他有这样的心情:只要他是这围篱四角里的主人,只要他能把这里弄得秩序井然,至少在外观上,至少用这些花及花坛要给这愚妄的偶然事件赋予一种意义,使它和周围的这块土地和解,协调起来。那么他的对手(这里指的是死亡——译者)就是不正确的,于是,这一天总会来到,那时候,他这个对手就会感到疲倦而投降。现在他已经挖好了两个墓坑。可是那边传来了笑声,说话声,还有一辆车子发出的响声。车上装满了尸体。红头发彼泼找到了帮他忙的人。他们盲目地,急切地从尸首堆里拽出一具样子好象在抵抗的尸体,把它从围篱上边扔向教堂墓地。一忽又掷一个。可是异乡人还是平静地干着活。直到后来向他的脚跟前扔来一个女孩的身体,赤裸裸、血淋淋,头发抓得乱七八糟。这时,掘墓人才向黑洞洞的外边发出了恫吓。他想再干他的活。可是喝醉了酒的年轻人是不听指挥的。红头发彼泼不断地出现,露出他的低前额,往围篱里边扔进一具一具的尸体。于是它们在这个安静地干着活的人的周围堆积了起来。尸体,尸体,到处是尸体。铲子愈来愈沉重。仿佛死人的手自己在进行抵抗。异乡人把活停了下来。他的前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内心进行着斗争。后来他走近围篱。当彼泼红红圆圆的脑袋又露出来的时候,他往后一仰,一下把铲子打了出去,他感觉到它击中了什么。当他把它抽回来再看时,铲子上是黑糊糊,湿漉漉的。他使劲把铲子抛了出去,垂下了脑袋。他慢慢,慢慢地走出了他的花园,走向黑暗: 一个被战胜者。一个过早出现的失败者,太过早了。

  里尔克不仅是一个象征主义诗人,而且是一个象征主义小说家。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他的上乘之作,作者深邃的哲理和对人生冷峻的思考,全部倾注在小说粗犷而细腻的意象之中。

  小说的情节简单明了。小说描写一个异乡人来到一个乡镇上当掘墓人,他和镇长的女儿吉塔认识了,他们谈论生命和死亡等问题,后来,镇上发生了瘟疫,人们都泄恨于这个异乡人。吉塔的死,使这个异乡人感到现实世界的恐怖和死亡的永恒。作者描写的故事不是对现实和自然的逼真摹写,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建构在魔幻现实的情调上,用一种非现实的事件来表现形而上的真实。

  来到镇上,担任掘墓人职务的异乡人,开始修整墓地,他改变了令人恐惧的墓地的旧貌,种上许多花草,把杂草丛生的荒地砌成了许多小花坛。一开始,他就努力摆脱死亡的重压,用强健的生命来反抗孤独和痛苦,其反抗形式是以孤独反抗孤独。他的孤独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人类却因不可知的命运陷于不可理解的孤独之中。他给吉塔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象征人类不可抗拒地走向死亡,自然和人类处于不和谐的敌对状态。主人公则坚信能以生命克服死亡,一方面,他也承认自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方面,他认为死亡并不能夺走灵魂的生命。第二个故事是第一个故事的延伸。人不应害怕躯体的死亡,因此,毫无畏惧地接受死亡这一现实。主人公热情赞美了生命的永恒,人类的希望在于超越死亡走向最高的人生境界。因此第二个故事象征爱、死亡和生命。尽管人与人难以理解,但是人类之爱却能找到一种内在的沟通,爱虽然不能抗拒死亡,但在超越死亡的生命中仍可以发现爱的继续。这就是第二个故事启示的人生意义。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沉重的。第一个故事喻示了人类难以逃脱的悲惨困境;第二个故事则是主人公寄托在他对现实的反抗之中的理想。异乡人对现实的抗拒得不到人们的理解,他也不能从内心的矛盾中摆脱出来。现实和他的理想格格不入,他既渴望人类之爱的实现,又忍受不了沉闷、异化的世界对精神的重压。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孤独的抗拒者。最后,他失败了。“尸体,尸体,到处是尸体。”一种世纪末的忧伤笼罩在他头上。

  吉塔是一个天真、纯朴的小姑娘,她满怀纯洁、真挚的感情。因此,她是被渴望的人类之爱的体现,这种人类之爱终究不能抵御死亡的征服,因此,它也不能拯救面临死亡威胁的人们。异乡人在镇上的最后处境重现了他在北方小岛上的处境,他从一个堆满尸体的岛上逃出来,还是逃脱不了另一个堆满尸体的困境。这象征着人类不可逃脱的可悲命运: 自然和人类自身对人类的毁灭。可贵的是,作者充分肯定了这种悲剧性的抗拒,并没有因世纪末的悲哀而放弃一线渺茫的希望,颇有加缪意义上的西西弗推石头的意味。

  这是一篇意象式的小说,作品的象征全部体现在人物和事件的意象之中。人物和情节不仅仅具有呈现形象的意义,更多的是作者形而上学的指归。作者采用象征手法来表现人物,展示情节。异乡人,吉塔,小镇上的事件都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而且,这些象征并不是只包含一种独特的含义,人们往往只能从整体上把握这些象征层次。小说浸透了一种诗化语言,这充分显示出作者在诗歌方面的功力,语言的简炼和诗的本体化的寓意,使小说更趋近于一种本体化的诗的形式。无论是人物描写和叙述,还是人物对话都表现出作者对现实和世界的诗的把握。因此,细细读来,便能感受到这种诗意美的震撼力。

  这个短篇是里尔克的杰作,也是后期象征主义小说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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