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寻访“画儿韩”》原文及赏析

【导语】:

掐指一算,这一带足有三十年没来过。第一监狱门前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自新之路已铺了柏油,梨园先贤祠所在地松柏庵盖起了大楼,杨小楼的墓地附近办起了学校。往南走有鹦鹉冢和香冢

  

  掐指一算,这一带足有三十年没来过。第一监狱门前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自新之路”已铺了柏油,“梨园先贤祠”所在地“松柏庵”盖起了大楼,杨小楼的墓地附近办起了学校。往南走有“鹦鹉冢”和“香冢”。年轻时甘子千常在那附近写生,至今背得出墓碑上开头几句话: “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终,明月缺……”现在,他望着这历尽沧桑后的陶然亭湖水,当真有点“茫茫愁”。上哪儿去找“画儿韩”呢? 画儿韩是搞四化用得着的人,被挤出文物业几十年了。自己已蜡头不高,生前不把他找回来,死后闭不上眼。

  甘子千跟画儿韩的过节儿,是从三十多年前一场恶作剧开的头。甘子千年轻时画工笔人物,有时也临摹一两张古画。有一次看到名画家张大师作的古画仿制品,他一时兴起,用自己存的一张宋纸,半块古墨,竟仿了一张张择端的画,题作《寒食图》。原是画来好玩的,被一位小报记者看见了。此人名叫那五,是八旗子弟中最不长进的那一类人。他把画拿去找善作假画儿的冯裱褙仿古裱了出来,加上“乾隆御览”之类的印鉴,作了旧,又拿给甘子千看,并说:“这两下子,你赶上张大师了。至少也不在画儿韩之下!”

  画儿韩是作书画买卖的跑合儿,善于识别品鉴,也善于造假。在古玩字画同业中颇有声誉,近来被“公茂当”聘去当了副经理。

  甘子千看着自己的作品打扮得如此斑驳古气,很得意,微笑着说:“您别瞎捧,我哪有那么高?”

  “要拿我的话当奉承,您那是骂我。”那五忿忿地说,“不信咱作作试验。”

  “怎么试验?”

  那五就说,把画儿拿到“公茂当”去当。画儿韩识破了,无非一场笑话。要把画儿韩都蒙过去了,说明甘子千火候已到家。那没说的,当价分我一半,另外专候我一顿“便宜坊”。说完,那五用个蓝包袱皮把那画儿包走了。

  要说那五从一上手就想诈骗,委屈了他。上手儿他也是凑趣赌胜。等他真准备夹着画儿去当铺了,这才动起骗一笔钱财的心。既要唬人,就得装龙像龙,装狗像狗。听说当行的人先看衣装后看货,那五现换了套行头: 春绸长衫、琵琶襟坎肩、尖口黑缎鞋、白丝袜子。手中捏着根二寸多长虬角烟嘴。装上三炮台,点燃之后,举在那里。向柜台递上包袱去,说了声“当个满价儿!”①就扭头转向墙角站着。一眼看去,活脱是位八旗世家子弟,偷了家中宝物来当(这些人从来是只肯当不肯卖。而当了又不赎。当初内务府替溥仪弄银子也是这个办法,很发了几家当行的财东)。

  到底是那五的扮相作派障眼?是开口要满价吓住了画儿韩?是画儿韩一时粗心看打了眼? 已经无从查考。总之几经讨价还价,包袱送上取下,最后画儿韩学着山西口音唱了起来:“写! 破画一张,虫吃鼠咬,走色霉变,当价大洋六百……”那时候兵船牌洋面两块四一袋,六百大洋是个数目。那五回来把经过一说,甘子千先是高兴得哈哈大笑,笑过去仔细一想,又害怕起来。此事一旦传开,自己的人品扫地,也得罪了画儿韩。他和画儿韩虽无深交,可也算朋友。他俩人都爱听京戏;京戏中专听老生;老生里最捧盛世元。盛世元长占三庆,他俩几乎天天在三庆碰头。两人又都爱高声喊好,喊出来的风格又各异,久而久之,连唱戏的都养成了条件反射,要是一场戏下来没听见有这两人喊好,下边的戏都铆不上劲! 有一晚盛世元唱《失空斩》,画儿韩有事没到。孔明坐帐一段,使过腔后没有听见两声叫好,只听见一声。盛世元越唱越懈,后来竟连髯口都挂错了,招来了倒好。画儿韩听说此事,专门请客为盛世元洗羞,两人拜了把兄弟。

  那五见甘子千脸色暗了下来,就劝他说:“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吗? 画儿韩自己就靠造假画起家,这叫现世报。你要嫌名声不好,以后不干就是了。这一次,咱们不说谁知道? 而且这一次也是为了试试你的手艺,并不就为了捞钱。不过钱送到手,也决没有扭脸不要的傻瓜,难道你还搭上利钱把这张擦屁股纸赎出来?”

  “我没钱去赎它!”

  “想赎也办不到,当票归我了!”

  甘子千除去接受那五的观点,没二条路。他守约给了那五300元。但请他吃鸭子时,那五却没让甘子千破财。那五说:“这张当票我拿到东单骑河楼,往日本人开的小押店一押,还能蒙小日本三百二百的,鸭子钱我候了。”

  甘子千说:“你可真有心计!”

  那五说:“你不赞成吗?坑日本人的钱也是爱国!”

  这之后不久,甘子千去店里卖画收款,就听到议论,说画儿韩玩了一辈子鹰,叫鹰鹐了眼。又过了几天,他就收到一张请帖。八月十六画儿韩作寿,请甘子千赴宴。

  画儿韩租了恭王府靠后海的一个废园,在临水的“听荷轩”安排寿堂。房前一片瓦楞铁凉棚,正好铺开十来桌席面。甘子千以为碰上这件事,画儿韩面色要带点委顿,谁知几天没见,他竟更加精神爽朗了。酒过三巡,画儿韩借酒盖脸,作了个罗圈揖说:

  “今天若单为兄弟的寿日,是不敢惊动各位的。谁大家来我要表白点心事,兄弟我跌了跟头了!”

  众人忙问:“出了什么闪失?”

  “我不说大伙也有耳闻,我收了幅假画。我落魄的时候自己也作过假,如今还跌在假字上。一还一报,本没什么可抱怨,可我想同人中终究本份人多。为了不让大家再吃我这个亏,我把画带来了,请大家过过目。记住我这个教训,以后别再跌这样的跟头。来呀,把画儿挂上!”

  一声吆喝,两个学徒一人捧着画,一人拿着头上有铁爪儿的竹竿,把画儿挑起来,挂在铁梁下准备悬灯笼用的铜钩上。众人齐集画下,发出一片啧啧声,说:“造假能这样乱真,也算开眼了。”画儿韩说:“大家别叫它吓住,还是先挑毛病,好从这里学点道眼。”他一眼扫在甘子千身上,笑道:“子千眼力是不凡的,你先挑挑破绽,让大家都开开窍!”

  甘子千脸早已红了,幸亏有酒盖着,并没使人注意。他走到自己这幅画前,先看看左下角,找到一个淡淡的拇指指纹印,确认了是自己的作品。又认真把全画看了一遍,连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了。当真画得好哇,老实讲,自己还真说不准破绽在哪儿;若知道在哪儿,当初他就补上了。他承认笔力终究还不如真品,就说:“还是腕子软、有些俗气; 纸是宋纸,墨是宋墨,难怪连韩先生也蒙过去了!”画儿韩爽朗地笑了两声说:“我这回作大头,可不是因为他手段高,实在是自己太自信,太冒失。今天我要劝诸位的就是人万不可艺高胆大、忘了谨慎二字。这画看来维妙维肖,其实只要细心审视,破绽还是挺明显的。比如说,画名《寒食图》,画的自然是清明时节。张择端久住汴梁,中州的清明该是穿夹袄的气候了,可你看这个小孩,居然还戴捂耳风帽! 张择端能出这个笑话吗! 你再细看,这个小孩像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 《瑞雪图》上! 《瑞雪图》画的年关景象,自然要戴风帽。所以单看小孩,是张择端画的。单看背景,也是张择端画的。这两放在一块,可就不是张择端画的了! 再看这个女人:清明上坟,年青寡妇自然是哭丈夫! 夫字在中州韵里是闭口音,这女人却张着嘴! 这个口形只能发出啊音来! 宋朝女人能像三国的张飞似的哇呀哇的叫吗? 大家都知道《审头刺汤》吧! 连汤勤都知道张择端不会犯这种过失,可见这不是张择端所画……

  大家听了一片惊叹。甘子千心中也暗自佩服,他向画儿韩敬了一杯酒,向他讨教:“《审头刺汤》我也听了多少遍了。雷喜福的、马连良的、麒麟童的都听了,怎么不知道汤勤论画的典故?”画儿韩说:“明后天你上当铺来,我细讲给你听,今天不是时候,盛世元来给我祝寿,马上就开戏了。”

  说罢,画儿韩往那画儿上泼了一杯酒,划了根火,当场把画点着。那画顿时忽忽响着,烧成一条火柱。画儿韩哈哈笑道:“把它烧了罢,省得留在世上害人! 大家再干一杯,听戏去!”

  画儿烧了,甘子千心定了,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听戏。盛世元是尽朋友义气来出堂会,格外的卖力气。画儿韩表示知音,大声喊好。甘子千忍不住也喊起好来。一出戏唱完,画儿韩到后台道辛苦,盛世元说:“总陪你一上一下喊好的这位,也有些天没上馆子去了。是哪一位爷,请来见见不行吗?”画儿韩自收了假画,心中腻味,有些天没去三庆,不知道甘子千也没去。盛世元一提,他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造假画来坑他的人准在同业同行 之内,所以今天才撒帖打网,可没往甘子千身上想。一听这话, 赶紧上前台找甘子千,学徒说甘先生才刚被人找走了。

  这时,甘子千正被那五拉着走出花园的侧门,甘子千略有 不满地说:“五爷,你怎上这儿显灵来了。”那五说:“有点急事跟 你商论。我拿那张当票去押,日本人要照当②,你说这个险冒不 冒?若蒙过日本人挣他一笔,自然痛快;若叫他认出假来,日本 鬼子可比不得画儿韩,免不了把咱送到红帽衙门,灌凉水……”

  甘子千有点厌恶地说:“别得陇望蜀了! 告诉你,画儿韩已经把咱那杰作火化升天了。”接着把刚才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那五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拍起大腿来。

  “这回可是该着画儿韩败家了! 难怪我找连阔如看相,他说我要交鼻运!”

  甘子千说:“你又想造什么孽? 弄了人家几百就行了,别赶尽杀绝,何况打头碰脸,跟我全是朋友。”

  “朋友? 生意场上无父子! 见财不发是孱头。您甭管,等着吧,我请您正阳楼吃河螃蟹!”

  那五走后,甘子千越想越不安。他觉着按人品说,画儿韩比那五高得多。别说这事与自己有关,就是无关也不忍看着叫那五再坑他。他决定明天一早去当铺访画儿韩,找机会和画儿韩说破,别让那五把事闹大。

  这天甘子千来到了“公茂当”。画儿韩听说他来了,远接高迎,一直把他让到帐房后边自己的屋里。学徒敬上茶后,画儿韩端起水烟袋,呼噜呼噜吸了一袋,这才提起话头:“前几天我去三庆,怎么总没见你?”甘子千还没说话,帐房先生小碎步跑进来,满脸的慌张,语不成声地说:“经理,前边出事了。”

  画儿韩不紧不慢地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有人赎当来了。”

  “当铺么,没人赎当?”

  “不是赎别的,是赎……”帐房先生看了甘子千一眼,凑近画儿韩跟前,放低了声音。画儿韩大声说:“有话尽管讲,甘先生不是外人。”帐房先生这才恢复大声说:“有人赎画来了。”

  “哪幅画?”

  “就是昨天烧的那幅《寒食图》!”

  甘子千觉得有人在自己头顶上撞了声钟,浑身震得麻酥酥的。万没想到那五穷急生疯,想出这一招来。

  画儿韩说:“你告诉他,那幅画是假的,他骗走几百大洋就够了。还不知足,跟他上官面去说理。”

  “经理,您圣明,买卖人能这么回人家话吗?人家拿着当票儿,那怕当的是张草纸,要赎也得给人家! 拿不出这张草纸来得照当价加倍赔偿,就这样人家还许不认可。怎么咱倒说上官面儿说话去?”

  几句话问得画儿韩无言可对。这时外边吵嚷的声音大了。只听那五爷细细的嗓子像唱青衣的叫板似的喊:“怎么着,想赖我的传家之宝啊?还说我的画儿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这假的是陈老莲仿的,比真的还贵,没东西就赔银子吧!”

  画儿韩站起来说:“不像话,我去看看,子千,我请假了。”

  甘子千听到那五爷喊,先是生气,继而尴尬。那五这一着,将得他手足无措。他顾不上规矩礼节,硬跟着画儿韩到了前柜。

  当铺的柜台,照例高出顾客头顶一尺多。迎面墙上挂着黑红棍(这是清朝官商的遗俗,表示一半是买卖一半是衙门)。这时连帐房带伙计四五人都围在画儿韩身后朝柜台下看。只听见那五细声细气地说:“有画儿拿画儿,没画儿呢,咱们找个地方说说……”

  甘子千走到画儿韩身后,越过柜台往下一望,只见那五身后还站着一个矮黑胖子,灰布裤褂,袖口盖住手,十三太保的纽襻全敞着,露出黑边的白洋布汗褟儿、红兜肚。一眼就认出了是外五区侦缉队的黑梁。看这阵势,那五已打定主意要勒画儿韩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个眼色,知其不可为而为地说道:“我当是谁呢。五爷呀! 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爷,我们谈公事,您可别瞎搀和。我把祖上传下来的一个挑山当了。今儿来赎,他们一会儿说我那画是假的,一会儿叫我展期,您说这能不叫我急吗?”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劝那五罢手,画儿韩往前一挤,把头伸出柜台,冲下说道:“您急呀,我比您还急呢! 我算计着一开门你就该来的,怎么到这钟点才来呀,不是要赎当吗? 钱呢?”

  “敢情你怕我没钱?”那五从底下扔上一个白手帕包的小包来,里边满是五颜六色的联银券。画儿韩叫伙计过数,伙计数了,连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画儿韩把利息数出来放在一旁,把六百元入了柜,伸手从柜台下掏出个蓝布包袱,往下一递:

  “不是赎画吗? 拿走!”

  不要说甘子千,连当铺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五先是呆在那里把嘴张开合不上,随后伸手去接包袱,两手哆哆嗦嗦怎么也接不住。侦缉队的帮他把包袱接过来塞在他怀里说:“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打开包袱一看,汗珠儿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柜台上的甘子千咧了咧嘴,既不像笑又不像哭。明是自问,实际是说给甘子千听:“画儿昨天不是烧了吗?”

  画儿韩接茬说:“昨天不烧你今天能来赎吗?”

  那五自语说:“这么说世上有两幅《寒食图》?”

  画儿韩说:“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给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对那五说: “什么画儿说得这么热闹? 叫我也开开眼。”

  那五把画递了上来,甘子千不看则已,一看脸臊得像才从澡堂子出来! 他首先把视线投在左下角,无意之中留下的那个拇指印,很轻很淡,端端印在那里,跟昨天烧的那画一模一样。他怀疑如把两幅画同时摆在一起,他是否能认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听说能手能把一张画儿揭成两幅,画儿韩莫非有此绝技?

  下边侦缉队黑梁不耐烦了,问那五:

  “看样儿没我的事了吧? 您拿钱吧,我该走了。”

  那五掏钱打发了黑梁,缓过了神来,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说:“韩爷,我开眼了。二百多块利息换了点见识,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画儿韩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画儿是你拿来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来回跑挺费鞋的,这几个钱你拿去买双鞋穿,告诉你那位坐帐的!”说到这儿,画儿韩扫了一眼目瞪口呆、满脸窘相的甘子千:“就这点本事也上我这儿来找苍蝇吃吗?骗得过画主本人,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学两年吧!”

  甘子千无地自容,低着头走出“公茂当”,从此处处躲着画儿韩,再没和他照过面。画儿韩尽管由此名声大噪,可是财东不敢再拿钱冒险,来年正月就把这位副经理辞退了。画儿韩跑了两年合儿,北平临解放时百业萧条,他败落到打小鼓换洋取灯儿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画的名声传了出去,尽管名誉落了点黵,可换来了书画店饭碗,当了专门补画的工匠。因为揭裱字画,难免破损,得有人会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后,甘子千凭他出身清白贫苦,政治学习积极,思想进步,靠近组织,公私合营时已当上了书画业领导小组成员,同业工会的副主席。

  公私合营后,文物书画业要整顿班子,有人提出来调画儿韩。政府人员不知道这人是谁,向甘子千了解,甘子千支吾说:“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回到家来,他就犯了思忖。当初自己本没有坑骗他之意,却弄得无法解释,事已过去多年,他不来呢,谁也不会再想起谈起,于他于己都无妨碍。他如果来了,这人可也是长着嘴的。他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说成我甘子千有意所为,我不得脱层皮吗? 自己还正在争取入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吧! 但也不能对组织说假话,见到政府代表时,他就说: “画儿韩的事了解了。这人做假画出身,当过当铺的副经理,解放前有一阵生活挺富裕,他作寿名演员盛世元都来唱堂会……”政府代表听了又问他:“有人说他挺有本事,你看咱们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说:“还是领导上决定,我水平低,看问题没把握。”画儿韩终于没被调用。

  按文物行某种惯例,从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干什么都可以,但绝不许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买卖,替人鉴别都属违例。画儿韩自此就从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来,甘子千从没为画儿韩的事感到理亏心虚。慢慢地,连画儿韩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动乱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以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为了“改造他”偏不让他干自己稔熟的行业,而是叫他去学修脚!打倒“四人帮”后,恢复名誉也好,退还存款也好,都没有比让他回到文物商店,干他爱干又能干的工作使他感动。他拿出全部精力来工作。可是岁月不饶人,当他当选为人民代表时,大夫会诊的诊断书也送到了他手里。他被宣布得了必须休养、没有希望治好的那种病!

  尽管他对人说:“我快七十了,马上去八宝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会以来的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里实在有点懊丧。他想到,自己这一生从人民那里取得的很多,报答人民的太少。他无声地给自己算账,算算这一辈子对人民对国家作过哪些亏心事。算来算去,算到了画儿韩头上。

  文物业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没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国际市场文物涨价,无论识别古画还是作仿制品,画儿韩都身怀绝技,怎么能不让他发挥才干呢? 当初只要自己一句话,说:“这个人有用”,画儿韩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没说,就为这个把他挤出去几十年。

  共产党几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忏悔心情,对个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党委汇报,检查了错误。党委书记表扬了他的忠诚,责成他把画儿韩请回文物界来。

  这一动手找,才发现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离的时间之长! 先听说画儿韩在天桥“犁铧头”茶馆烧过锅炉,到那儿一看,茶馆早黄了。又听说画儿韩和另一个老光棍合租一间房子,在金鱼池附近养金鱼,去那儿一问,房子全拆了。找了半个月,走了八处地方,唯一的收获就是听说画儿韩确实健在,有时还到陶然亭附近去练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过自己的那些人,心里总是忿忿不平。这时才悟到,原来自己也是整过人的,其后果并不比人家整自己轻微,手段也不比别人高尚。

  他决心要把自己欠的债还上。不顾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着棍来到了陶然亭。这时天还没大亮,雾蒙蒙的湖园里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弯的,钓鱼的。三三两两,影影绰绰,在他前后左右往来出没,向谁打听好呢?

  正在犯愁,迎面走来一位留着五绺长髯,身穿中式裤褂,也拄着根手杖的人。这人目不斜视,一边走路一边低声哼着京戏,走近了,听出唱的是《空城计》:“众老军因何故纷纷呐议论……”

  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脚。“纷纷议论”四个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纷纷”二字回肠九转,跌宕有致; “议论”二字坦坦荡荡,一泻千里。甘子千似乎出于条件反射,连考虑都没考虑,张嘴就喊了一声“好!”

  老头儿也停住脚步,半扬着脸,像是捕捉这一声叫好的余音。他望着还没亮透的湖边树林说:“这份叫好声我可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不是听错了吧?”

  甘子千应道:“这‘纷纷议论’四个字的甩腔,我也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老头几步抢了过来,并不握手,而是抓住甘子千的手腕子上下摇晃:“您就是,您就是那位跟画儿韩一块常听我的戏的……”

  “我叫甘子千。”

  “听说过,那年在恭王府园子出堂会,我让画儿韩请您来会一会,可惜您走了。从那一别就是三十多年。您一向可好?在哪儿工作呢?”

  甘子千说在文物商店当顾问。盛世元说:“我也是顾问!唉,什么顾问? 就是政府对咱们这些人器重,哪怕还有一点本事,也让你使出来。社会主义么,就是不埋没人才。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养老不养小,我从日本降伏那年就塌中,放在旧社会得要饭。一解放就请我上戏校当教习了。就是‘四人帮’时候受点罪,可受罪的又不是咱一个,连国家主席、将军元帅都受了罪,咱还有什么说的? 昨天我碰见世海,他还能登台呢……”

  甘子千想等盛老先生话说到一个站口,问问画儿韩的消息。可这位老先生越说越精神,只好硬挤个话缝插进去说:“盛先生,刚才您提到画儿韩,您知道他现在落在哪儿了吗?”

  “落在哪? 他一直在我家呀!”

  甘子千啊了一声,半天盯住盛世元没错眼神。天下哪会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下就歪打正着(他忘了他先已扑空了八次)?又追问一句:“您说的是真格的?”

  “嗨,你问问陶然亭这些拳友,谁不知道画儿韩跟我作伴?‘文化大革命’中茶馆黄了,画儿韩没地方混饭吃,急得在这湖边转磨,跟我说:‘四哥,这些年我一步一步的退,古玩行不让干了,我拉三轮;三轮不许拉了,我摆摊卖大碗茶;大碗茶不让卖了,我给茶馆烧锅炉;现在连茶馆都砸了,我还往哪儿退呢?从解放我就是临时工,七十多岁了,谁要我啊? 我劝他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河呢?你搬我家住去。’从我老伴去世,儿子调到外地,我就剩下一个人。白天我在戏校挨批判,心里老怕家里叫人撬门抄家,你就给我看家得了。只要我这工资不取消,就有你的饭吃。’从打那时,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

  甘子千急不可耐地说:“既这么着,我跟您去看看他行不行?我有点事找他。”

  “不行。”

  “怎么?”

  “脑血栓,前天进医院了。”

  “哎……”甘子千两手摊开,连连叹气。

  “您甭着急,眼下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不许探视。”

  甘子千这才舒了口气,问道:“怎么突然得了脑血栓?”

  “累的。去年他检查出脑血管硬化,医生叫他多休息,他反而忙起来了。他说他家祖传几代捣腾字画,对于识别古画很有点诀窍,他想趁着还能活动把它写下来,免得自他这儿失传。”

  甘子千说:“早动手就好了。”

  盛世元说:“前些年他张嘴就骂,说文物行的领导全是棒槌,不认他这块金镶玉。他宁可带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交给他们。 这两年啊,政府一步一步给我落实政策。收入多点了,我们俩的 生活也改善点。他觉着党中央政策好,虽是冲我下的雨,也湿了他的田。目前搞四化,他这点本事对国家是有用处的,不该再藏 着掖着了。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能拦着吗? 我就给他买纸,买墨,好茶叶,大叶烟,可就忘了叫他注意身体。”

  甘子千含着泪说: “您可真够意思。交朋友交到这个份上,可以拍胸脯了。”

  “也还是党中央的新政策好,要是我被人家当成四旧扫进垃圾箱,还能顾他吗?”

  甘子千心情沉重,默默无言地和盛世元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他还能说话不能呢?”

  “能是能,舌头有点发硬,拐弯费劲儿。”

  “那就有救!”甘子千喜出望外。他想应当建议派人带录音机来录音; 应当在人代会上提一个抢救老人们身上保存的绝技的提案;应当……

  盛世元向甘子千告辞,说:“哪天医生一解禁,我就领您去。”

  “是是。您看还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是有,怕你帮不上手。画儿韩当了半辈子临时工,没混上公费医疗,我落实政策补了点钱,这回他一住院全垫进去了。可这救急不救穷。这病不是三两天能好的,我的工资两人吃饭有富裕,供一个人住院可差远了。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出药钱呢?”

  “行!”甘子千斩钉截铁地说:“包在我身上了!”

  甘子千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精神爽快了,心情舒展了。他计划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画儿韩的名下。他几乎怀着感谢的心情想到盛世元最后这个要求。他觉着生活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向这个世界告别时,可以于心无愧了。

  1981年3月1日于青年湖

  (原载1981.10.24《人民日报》)

  【赏析】

  在继承和发展老舍的“京味”小说的传统中,邓友梅是颇有成就的一位作家。他为读者推出了《那五》、《烟壶》、《“四海居”轶话》、《索七的后人》、《话说陶然亭》、《寻访“画儿韩”》、《双猫图》等一系列令人瞩目的中短篇小说,它们均以新旧北京市民生活为主要内容,艺术的触角伸向市井细民、三教九流和各色各样人物的灵魂深处,其中有古董商人、梨园子弟、落魄文人、八旗后裔、王亲贵族、小报记者、行医郎中、丹青妙手、退休干部,乃至地痞流氓,揭示出当时当地的各种世态人情和光怪陆离的社会众生相,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地方色彩。在京派作家群中,邓友梅是位佼佼者。“京味”小说真可说是后继有人。

  所谓“京味”,简言之,就是指“北京风味”。这类“京味”小说,我认为大体上要有如下四个标志:一、描写的环境、地域风情,社会习尚是北京所独有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二、刻画的人物,精神风貌要有北京人所特有的作派和气息;三、作品的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要有京腔、京调、京味儿; 四、作家要以现、当代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趣贯注于整体艺术内容和艺术结构之中,赋予作品以时代特色,写旧人物需要在思想和审美意识上推陈出新,以清醒的、俯视的姿态来重新评估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和生活。强调“京味”并不意味着可以玩赏过时的落后的社会风俗习惯,在格调上区别于旧时代的俗文学。

  就拿这篇《寻访“画儿韩”》来说吧,非但环境描写有京味儿,人物刻画有京味儿,语言传达有京味儿,而且作家还以当代审美意识、审美情趣倾注在整篇小说之中,给人以积极健康的艺术享受,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

  在《寻访“画儿韩”》中,作者几乎没有作任何静态的环境描写,环境的勾勒溶化在动态的情节结构之中,花的篇幅甚少,环境的“京味”特色却是清晰可辨的。

  例如,反映旧北京社会一隅的“公茂当”当铺,柜台之高是从甘子千的视角来写的,“越过柜台往下一望,只见……”再加上画儿韩收进当品时那种学着山西口音唱了起来的情景——“写!破画一张,虫吃鼠咬,走色霉变,当价大洋六百……”寥寥数笔,活活画出了旧北京当铺这一特殊环境的独特气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再如,写画儿韩“作寿”,请甘子千赴宴那个场面,作者只是添上淡淡的不经意的几笔:“画儿韩租了恭王府靠后海的一个废园,在临水的‘听荷轩’安排寿堂。房前一片瓦楞铁凉棚,正好铺开十来桌席面。”场面的氛围,洋溢着一股北京的地域风味。

  又如,写陶然亭,是从甘子千寻访画儿韩的过程中顺便带出的:“这时天还没大亮,雾蒙蒙的湖园里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弯的,钓鱼的。三三两两,影影绰绰,在他前后左右往来出没……”用语不多,陶然亭清晨的风光,勾勒得何其传神。

  环境描写贵在能显示地方特色。艺术方法主要有两种: 一 种是静态描写,如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写伏盖公寓,左拉在 《娜娜》中写剧场情景,虽能显示环境特色,但文字过多,往往使 人难以卒读; 另一种是动态描写,如本篇中借鉴国画中的皴法,把环境、情节、结构三者熔于一炉,对场景略加点染,态势、氛围便呼之欲出。窃以为此乃上乘之法,值得推广。

  小说中刻画得最成功的人物无疑是画儿韩。他是“作书画买卖的跑合儿”,善于识别品鉴书画文物,也善于造假,被“公茂当”聘去当了副经理,在旧北京古玩字画同业中一度称得上是个头面人物。画儿韩给人的突出印象是:思维敏捷,头脑机灵,擅长谈吐,办事果断,善于应付三教九流……。这种个性的形成,跟他的特殊职业身份——当铺掌柜是分不开的。作者通过收画、烧画、赎画三个连续性场面,层层深入地展现了画儿韩的个性风貌和精神气质。作者刻画这个人物,善于抓特征: 一是抓职业特征,二是抓性格特征; 职业特征中透露着性格的面影,性格特征中打上了职业的烙印,两者相互融贯,又合二为一。第一个场面,我们看到画儿韩如何收进那幅假画。正因为画儿韩是个鉴别书画文物的行家,以往又是个制造假画的老手,他才过份自信,一时疏忽,犯下了“拳教师踩西瓜皮摔跤”这样不应有的错误。他在柜台上边唱边收货的模样是多么栩栩如生,只须一个特写镜头,作者就把人物的职业形象奇妙地嵌印在读者的脑海之中。第二个场面,画儿韩作寿设宴,场面是何等热闹,酒过三巡,他“借酒盖脸,作了个罗圈揖”,说了那番当众自责的话,点明了那张用六百大洋典当来的《寒食图》假画的破绽,并且亲手把它烧掉,说话是何等明快、豪放,行为是何等豁达、泼辣。此一场景进一步揭示了这个北京汉子的力度和厚度。第三个场面,那五利令智昏,知道假画已经烧掉,妄图再次敲诈勒索,把事闹大。在这一关节点上,作者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激将法,把画儿韩这一北京汉子性格的另一面机智、聪慧、沉稳、精细,胸有成竹的计谋和仿画老手的绝技和盘托出。“昨天不烧你今天能来赎吗?”冷冷一句反问,刻骨镂心,多么厉害! 这才使那五叹服,使作假画的甘子千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五是作者多篇小说中出现的一个连续性的人物形象。他是八旗后裔中最没出息的败家子,好逸恶劳,贪吃懒做,把祖先遗留下来的家业典当殆尽,还要以贵族的身份摆阔气。他人品不佳,为了图享受,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干得出来,常出鬼点子,可是本领不大,到头来往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五是个典型人物,讽刺对象,可以说是旧北京满清官场遗老遗少中的一个怪胎,人们可以从这个人物身上窥视出中国的封建阶级末代子孙的卑怯、虚伪、窝囊,从中探索出深刻的历史教训。邓友梅以他的敏锐的眼光,独特的发现,创造了这样一个典型人物,在艺术上确实是个不小的贡献,那五这一艺术形象将在现实主义典型画廊上占有一席位置而载入史册。这篇小说中出现的那五,简直已成为无赖,他的无耻、狡猾、狠毒,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并且已丧失作为一个中国人起码的民族自尊。

  中国传统的艺术手法,大多从动作、语言、神态等外部形态来刻画人物的性格,大段直接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较为少见,离开人物外部形态的纯内心剖析则几乎没有。邓友梅这篇小说对传统艺术方法的运用,可谓已炉火纯青。他擅长从人物的语言、动作等外部形态切入,同样达到了揭示灵魂奥秘的作用。他的小说也有心理描写,但主要是对人物典型心态的刻画,跟那些内心独白、意识流小说有明显的区别。这种典型心态,既是经过作家审美化的理性思维的渗透,又是包孕着鲜明的社会内容。这篇小说中的甘子千,为三十多年前那件亏心事心神不宁,日夜不安,他的自我道德谴责,在向这个世界告别以前,切盼寻访到画儿韩的下落,以赎前愆,求得灵魂的宽恕。这种典型心态折射出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在三中全会以后,党在纠正左倾错误路线那段时期内,有相当数量的中下层干部都曾经因为在历史上犯过这样或那样的左的错误而深感内疚,那种接近暮年的自我谴责和心灵波动,正是人物思想转变、精神觉醒的表现形态之一,呈示出特定的时代内涵。甘子千心态的普遍性,它的典型意义和社会价值,我认为就表现在这里。

  邓友梅对小说语言的锤炼,功力深厚。他深得老舍文学语言的神韵,以道地的北京话作为语言传达的方式,短句,口语化,大白话,念起来琅琅上口,京腔京调京味,节奏感强,潇洒自然,无雕琢之感。精炼,是他的小说的一大特色,他几乎用打电报那样的简洁来要求写小说,尽可能节省文字。在他的作品中,很难找到“的、了、吗、呢”,“但是、因为、然而”那些拖泥带水的废话,同有的作家相比,他对语言的要求就过于苛刻了。他的小说很少用花里胡梢的形容词,全凭白描来达到形象本身的画面效果。试举一例。我们不妨看一看那五在当铺前递上假画时的尊容:

  春绸长衫、琵琶襟坎肩、尖口黑缎鞋、白丝袜子。手中 捏着根二寸多长虬角烟嘴。装上三炮台,点燃之后,举在那 里。向柜台递上包袱去,说了声“当个价儿!”就扭头转向墙 角站着。一眼看去,活脱是位八旗世家子弟,偷了家中宝物 来当。

  这幅肖像画真令人拍案叫绝! 这里没有一个外加的形容词,都是实打实的形象勾勒,这个没落的纨袴子弟贼头狗脑的神态,不是活脱脱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吗?

  画龙像龙,画虎像虎,画人像人,画鬼像鬼。这种现实主义的形象描绘,立足点在于生活化,也即是对细节原生态的如实精细刻画。这种基本功,需要长期训练,看似简单,其实是颇难达到如此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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