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不出”》原文、注释和赏析

　　看客在戏台下喝倒采，食客在膳堂里发标，伶人厨子，无嘴可开，只能怪自己没本领。但若看客开口一唱戏，食客动手一做菜，可就难说了。

　　所以，我以为批评家最平稳的是不要兼做创作。假如提起一支屠城的笔，扫荡了文坛上一切野草，那自然是快意的。但扫荡之后，倘以为天下已没有诗，就动手来创作，便每不免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宇宙之广大呀，我说不出;

　　父母之恩呀，我说不出;

　　爱人的爱呀，我说不出。

　　阿呀阿呀，我说不出!

　　这样的诗，当然是好的，——倘就批评家的创作而言。太上老君的《道德》五千言，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其实也就是一个“说不出”，所以这三个字，也就替得五千言。

　　呜呼，“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予岂好辩哉? 予不得已也!”

　　【析】 《“说不出”》这篇短小精悍的杂文，主要针对当时某些文艺评论文章而写的。

　　1923年12月8日，北京星星文学社 《文学周刊》第17号，曾发表周灵均 《删诗》一文，把胡适《尝试集》、郭沫若 《女神》、康白情 《草儿》、俞平伯 《冬夜》、徐玉诺《将来的花园》、朱自清、叶绍钧《雪朝》、汪静之《蕙的风》、陆志韦 《渡河》等八部新诗，都用“不佳”、“不是诗”、“未成熟的作品”等语加以否定。而他自己在1923年12月15日 《晨报副刊》 上发表的《寄语母亲》一诗中，同样也充斥着 “写不出”之类的语句。如：“我想写几句话，寄给我的母亲，刚拿起笔儿却又放下了，写不出爱，写不出母亲的爱呵!”“母亲呵，母亲的爱的心呵，我拿起笔儿却又写不出了。”本文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 “说不出” 为题，模仿周灵均的写法予以讽刺; 同时着重抨击了当时那种企图抹杀新文学创作成就的粗暴态度和恶劣倾向。

　　本文一开头，先以观众看戏喝倒采，食客吃饭品头评足耍威风写起，说明在这种情况下，演员、厨师应该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多从自己方面找原因，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但假如观众换成演员自己开口来唱戏，食客动手一做菜，可就难说了。原因很简单：社会有分工，人各有各的职责，许多事情说说容易做做难啊!

　　接着，文章明确提出了中心的论点：“我以为批评家最平稳的是不要兼做创作。”因为，作家和批评家各有各的任务和专长，是不能随便互相替换的。文章举例进行论证，说有的批评家就超出了自己工作的范围，用“屠城的笔”，“扫荡”新文坛，还自以为“快意”，实际上是像野马一样任意践踏新文苑的嫩草，是非常要不得的。这当然只能大大有害于文学创作，此外，这样的批评家瞧不起别人的作品，自己动手一创作，却又笑话百出。文章举出四句诗，说明其可笑的程度。“这样的诗，当然是好的。”这是反语，实际上说它糟透了。文章还引用老子的《道德经》上的 “道可道非常道”，来说明“说不出”这三个字的“好处”，可以以此代创作，何乐而不为?这一段是用归谬法推断。显然，如果照他们的逻辑去做，去代替别人创作，就会写出“这样的东西”来。这就从反面进一步证明，批评家不要兼搞创作的道理; 如果去兼，必然吃力不讨好。

　　这篇杂文最后，又另换角度，引用两段《孟子》中的话作结，发人深思。第一段是比喻王道统治崩溃后，《诗》亡了;《诗》亡了，才有人作《春秋》来挽救王道。意思是周灵均是为维护封建文化而攻击新诗，同时自己赤膊上阵来写“诗”维护王道的，深刻揭露他贬低新文学创作的根本目的所在。结尾所引用的话，意思是你周灵均看来也并不是能写诗的人，只是为了维护封建文化，才不得不这样既写评论又搞创作，无理攻击新文学创作。但这完全是徒劳的，多此一举的。这里用双关和反语的修辞手法，对周进行了含蓄而深刻的揭露和批评，言简意赅，切中了对方的要害。

　　全文短短500字，因小见大，虚实结合，所引“说不出”诗，幽默风趣，引人发笑，使人们在笑声中悟出道理。在讽刺不合理的说法时，抓住对象的特征，运用夸张、举例、反语、引证等多种艺术手法给予嘲笑和鞭挞，让读者提高分辨是非的能力，产生一种战斗胜利的愉悦。

　　字数：1635

　　作者：谢德铣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813-8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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