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病后杂谈》原文及赏析

【导语】:

《病后杂谈》是鲁迅写的一篇文章,关于《病后杂谈》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一直受到大家的关注,来了解一下吧。

  清朝有灭族,有凌迟,却没有剥皮之刑,这是汉人应该惭愧的,但后来脍炙人口的虐政是文字狱。虽说文字狱,其实还含着许多复杂的原因,在这里不能细说;我们现在还直接受到流毒的,是他删改了许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许多明清人的书。【此段由前文的剥皮之刑,引出清朝的文字狱,进一步指出,清朝对汉文化的摧残最严重的还并不是文字狱,而是删改著作和禁书。】

  《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种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24>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书还不止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25>,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罢。我告诉他我住得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个小方洞。过了两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回答却更其绝望,巡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了!不卖了!”

  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辗转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以上两段,由前文的禁书说到禁书的价值以及获得禁书之困难。】

  每种书的末尾,都有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对于明季的遗老很有同情,对于清初的文祸也颇不满。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却满是前清遗老的口风;书是民国刻的,“儀”字还缺着末笔<26>。我想,试看明朝遗老的著作,反抗清朝的主旨,是在异族的入主中夏的,改换朝代,倒还在其次。所以要顶礼明末的遗民,必须接受他的民族思想,这才可以心心相印。现在以明遗老之仇的满清的遗老自居,却又引明遗老为同调,只着重在“遗老”两个字,而毫不问遗于何族,遗在何时,这真可以说是“为遗老而遗老”,和现在文坛上的“为艺术而艺术”,成为一副绝好的对子了。【此段介绍禁书末尾的跋文及其作者的情况,引出“遗老”的情况,并对此展开议论。】

  倘以为这是因为“食古不化”的缘故,那可也并不然。中国的士大夫,该化的时候,就未必决不化。就如上面说过的《蜀龟鉴》,原是一部笔法都仿《春秋》的书,但写到“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赞”道:“……明季之乱甚矣!风终幽,雅终《召旻》,<27>托乱极思治之隐忧而无其实事,孰若臣祖亲见之,臣身亲被之乎?是编以元年正月终者,非徒谓体元表正<28>,蔑以加兹;生逢盛世,荡荡难名,一以寄没世不忘之恩,一以见太平之业所由始耳!”

《春秋》上是没有这种笔法的。满洲的肃王的一箭,不但射死了张献忠<29>,也感化了许多读书人,而且改变了“春秋笔法”<30>了。【以上两段,由前文“遗老”的“食古不化”,引出《蜀龟鉴》的“赞”,对当时一些文人看似“食古不化”而实际上伶俐乖巧,颇识时务,用《春秋》的表述方式为康熙歌功颂德进行讽刺。】

【以上为文章第三部分,介绍了清朝对汉文化的摧残情况、自己收集禁书的经过、禁书末尾的跋文和作者情况以及文人追捧康熙的情况。】

 

  病中来看这些书,归根结蒂,也还是令人气闷。但又开始知道了有些聪明的士大夫,依然会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例如《蜀碧》,总可以说是够惨的书了,然而序文后面却刻着一位乐斋先生的批语道:“古穆有魏晋间人笔意。”【此段是作者对病中所读书的内容的总的观感,也就是“有些聪明的士大夫,依然会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这也是本文要说的主要意思。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空灵”、第二部分所述的用雅致的文笔描述剥皮之刑和对死前作诗的品鉴以及第三部分谈到的“遗老”对康熙的追捧都是由于文人有这个“本事”。】

  这真是天大的本领!那死似的镇静,又将我的气闷打破了。【此段是作者对“有些聪明的士大夫,依然会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的感慨和评价。】

  我放下书,合了眼睛,躺着想想学这本领的方法,以为这和“君子远庖厨也”的法子是大两样的,因为这时是君子自己也亲到了庖厨里。瞑想的结果,拟定了两手太极拳。一,是对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随时忘却,不甚了然,仿佛有些关心,却又并不恳切;二,是对于现实要“蔽聪塞明”,麻木冷静,不受感触,先由努力,后成自然。第一种的名称不大好听,第二种却也是却病延年的要诀,连古之儒者也并不讳言的。这都是大道。还有一种轻捷的小道,是:彼此说谎,自欺欺人。【此段是分析如何做到前文所述的“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作者以为有“大道”和“小道”两类,此段介绍“大道”的具体内容,后文对“小道”进一步分析。】

  有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恶俗人的“道破”。其实,“君子远庖厨也”就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君子非吃牛肉不可,然而他慈悲,不忍见牛的临死的觳觫,于是走开,等到烧成牛排,然后慢慢的来咀嚼。牛排是决不会“觳觫”的了,也就和慈悲不再有冲突,于是他心安理得,天趣盎然,剔剔牙齿,摸摸肚子,“万物皆备于我矣”<31>了。彼此说谎也决不是伤雅的事情,东坡先生在黄州,有客来,就要客谈鬼,客说没有,东坡道:“姑妄言之!”<32>至今还算是一件韵事。【此段是对“小道”的两个具体表现之一的“自欺欺人”作进一步分析。】

  撒一点小谎,可以解无聊,也可以消闷气;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谎。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来。永乐的硬做皇帝,一部分士大夫是颇以为不大好的。尤其是对于他的惨杀建文的忠臣。和景清一同被杀的还有铁铉<33>,景清剥皮,铁铉油炸,他的两个女儿则发付了教坊,叫她们做婊子。这更使士大夫不舒服,但有人说,后来二女献诗于原问官,被永乐所知,赦出,嫁给士人了。<34>这真是“曲终奏雅”<35>,令人如释重负,觉得天皇毕竟圣明,好人也终于得救。她虽然做过官妓,然而究竟是一位能诗的才女,她父亲又是大忠臣,为夫的士人,当然也不算辱没。但是,必须“浮光掠影”到这里为止,想不得下去。一想,就要想到永乐的上谕<36>,有些是凶残猥亵,将张献忠祭梓潼神的“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咱老子和你联了宗罢。尚飨!”的名文<37>,和他的比起来,真是高华典雅,配登西洋的上等杂志,那就会觉得永乐皇帝决不像一位爱才怜弱的明君。况且那时的教坊是怎样的处所?罪人的妻女在那里是并非静候嫖客的,据永乐定法,还要她们“转营”,这就是每座兵营里都去几天,目的是在使她们为多数男性所凌辱,生出“小龟子”和“淫贱材儿”来!所以,现在成了问题的“守节”,在那时,其实是只准“良民”专利的特典。在这样的治下,这样的地狱里,做一首诗就能超生的么? 【此段是对“小道”的两个具体表现之一的“彼此说谎”作进一步解释,并列举了铁铉妻女被凌辱的实例加以佐证。铁铉妻女被文人记录成因“献诗”而得到赦免,而实际情况却是铁铉妻女下场极为悲惨。】

  我这回从杭世骏的《订讹类编》<38>(续补卷上)里,这才确切的知道了这佳话的欺骗。他说:

  “……考铁长女诗,乃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作也。诗云:‘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嚲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昌期,字鸣凤;诗见张士瀹《国朝文纂》。同时杜琼用嘉亦有次韵诗,题曰《无题》,则其非铁氏作明矣。次女诗所谓‘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其论尤为不伦。宗正睦木挈论革除事,谓建文流落西南诸诗,皆好事伪作,则铁女之诗可知。……”【以上为考证和揭露铁铉妻女所“献”的诗为他人嫁接的原文。】

  《国朝文纂》<39>我没有见过,铁氏次女的诗,杭世骏也并未寻出根底,但我以为他的话是可信的,──虽然他败坏了口口相传的韵事。况且一则他也是一个认真的考证学者,二则我觉得凡是得到大杀风景的结果的考证,往往比表面说得好听,玩得有趣的东西近真。【此段是作者对所引用原文的看法,认为其考证内容可信。】

  首先将范昌期的诗嫁给铁氏长女,聊以自欺欺人的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但“浮光掠影”的一看,倒也罢了,一经杭世骏道破,再去看时,就很明白的知道了确是咏老妓之作,那第一句就不像现任官妓的口吻。不过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关于铁氏二女的撒谎,尚其小焉者耳,大至胡元杀掠,满清焚屠之际,也还会有人单单捧出什么烈女绝命,难妇题壁的诗词来,这个艳传,那个步韵,比对于华屋丘墟,生民涂炭之惨的大事情还起劲。到底是刻了一本集,连自己们都附进去,而韵事也就完结了。【此段是对将他人的诗嫁接给铁铉二女来编造假话掩盖其悲惨下场而自欺欺人的看法和评价,也是对前文的总结。】

  我在写着这些的时候,病是要算已经好了的了,用不着写遗书。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现在的意见,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点不要错【照应前文“可惜刻的太坏,错字颇不少”】【以上两段为作者叙述自己的病好的情况,并通过前文内容联想到自己死后的情形,并对此提出自己的看法。】

【以上为文章第四部分,点明以上种种现象的发生,实际上是由于文人士大夫有“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的“能力”所致,并进一步分析了获得如此“能力”的两个要求,即“大道”和“小道”,并分别加以阐释和说明,引用铁铉妻女的实例对“小道”中的“彼此说谎”加以佐证,并对此实例做深入分析,进一步深化了主题。】

                                 十二月十一日

 

  【注释】

  <1>本篇第一节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二号,其他三节都被国民党检查官删去,参看本书《附记》。

  <2>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二十五史》(即原来的《二十四史》加上《新元史》),共精装九大册;上海书报合作社出版的《二十六史》(上述的《二十五史》加上《清史稿》),共精装二十大册。又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四部备要》(经、史、子、集四部古籍三三六种)原订二千五百册,也有精装本,合订一百册。

  <3>《世说新语》:南朝宋刘义庆撰,共三卷。内容是记述东汉至东晋间一般文士名流的言谈、风貌、轶事等。

  <4>阮嗣宗(210263):名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三国魏诗人,曾为从事中郎。《晋书·阮籍传》载:“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三国志·魏书·阮籍传》注引《魏氏春秋》:“(籍)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世说新语·任诞》也有类此记载。

  <5>陶渊明(约372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晋代诗人。《晋书·陶潜传》载:“陶潜……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按《宋书·隐逸传》及《南史·隐逸传》,“一顷五十亩”均作“二顷五十亩”。下文提到的“采菊东篱下”“饥来驱我去”等诗句,分别见于陶潜的《饮酒》《乞食》两诗。

  <6>“站在云端里呐喊”:这原是林语堂说的话,他在《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三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五日)《怎样洗炼白话入文》一文中说:“今日既无人能用一二十字说明大众语是何物,又无人能写一二百字模范大众语,给我们见识见识,只管在云端呐喊,宜乎其为大众之谜也”。

  <7>王夷甫(256311):名衍,晋代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晋书·王戎传》:“衍疾郭(按即王衍妻郭氏)之贪鄙,故口未尝言钱。郭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见钱,谓婢曰:‘举阿堵物却!’”又说:“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识者鄙之。……衍以太尉为太傅军司。及越薨,众共推为元帅。……俄而举军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与之相见……衍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勒怒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人夜排墙填杀之。”

  <8>“杭育杭育派”:参看本卷第107页注<33>

  <9>“敦伦”:意即性交。清代袁枚在《答杨笠湖书》中说:“李刚主自负不欺之学,日记云: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至今传为笑谈。”按:李塨(16591733),字刚主,清代经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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